明代是極端專製主義的君權高度發展的朝代。作為皇權大肆膨脹的一個標誌,是皇帝被進一一步神化,所謂“每日清晨一炷香,謝天謝地謝君王。太平氣象家家樂,都是皇恩不可量。”差不多至遲在明朝後期,以神化皇帝、崇尚君權為核心的“天地君親師”的神牌,在於家萬戶供奉起來。但是,在階級社會中,任何一種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存在,必然會產生與它相對立的思想。明代中葉,承平日久,隨著經濟的發展,物質財富的增多,統治階級的消費幅度越來越大,明武宗之流窮奢極欲,就不能不在思想界激起懷疑、批判君權的火花。當然,人們懾於封建專製主義的淫威,這種對君權的懷疑、批判,隻能用曆史批判的形式出現,而不可能對當朝皇帝進行直接的批判。例如,萬曆中期的謝肇涮,盡管他也曾煞有介事地說什麼“我朝若二祖之神聖,創守兼資,而紀綱法度已遠過前代矣。仁宗之寬厚,宣宗之精勤,孝宗之純一,世宗之英銳,穆宗之恭儉,皆三代以下之主所不敢望者,而宣、孝二主尤極仁聖,真所謂聖賢之君六七作者,固宜國祚之悠久無疆也。”但是,這一長串的溢美之詞,不過是障眼法,或者說是為否定君權而披上的外衣。正是在這一大段為本朝皇帝唱讚歌的文字前麵,謝肇涮痛快淋漓地寫道:
“三代以下為主,漢文帝為最;光武、唐太宗次之;宋仁宗雖恭儉,而治亂相半,不足道也;……建武之政,近於操切;貞觀之治,末稍不終;……蓋不惟分量之有限,亦且輔相之非人。宋仁宗四十年中,君子小人相雜並進,河北西夏,日尋兵革,苟安之不暇,何暇致刑措哉?四君之外,漢則昭、宣、明、章,唐則玄、憲、宣、武,宋則太祖、太宗、孝宗,其撥亂守成,皆有足多者。而隋之文帝,唐之明宗,周之世宗,又其次也。大約賢聖之君,百不得一;中上之資,十不得一。庸者什九,縱者十五,世安得而不亂乎?”這裏,謝肇瀏把“三代以下”的皇帝大部分都否定了,指出他們當中連“中上之資”也“十不得一”,絕大部分都是庸庸碌碌、放縱浪蕩之輩。這就揭開了天人合一、君權神授的假麵具,戳穿了皇帝是神的神話。類似謝肇涮這樣的批判君權的思想,一直流波不息。清初雍正皇帝曾憤憤然地說:“昔明嘉靖、萬曆之時,稗官野史所以誣謗其君者,不一而足,如《憂疑茲議錄》、《彈園雜誌》、《西山日記》諸書,鹹訕誹朝廷,誣及宮壼。當時並未發覺,以致流傳至今,惑人觀聽。”這正是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明中葉後思想界否定君權的動向。但是,這種批判君權的思想,在明王朝封建專製主義的桎梏下,畢竟沒有能夠形成一股強勁的思潮。沒有封建秩序的大動蕩,就不可能有新思潮。隻有在政權、族權、神權、夫權這四根封建主義的繩索遭受沉重打擊而出現鬆動後,批判君權的思潮才可能形成。轟轟烈烈、勢如狂飆席卷大半個中國的明末農民戰爭的風暴,正是起了鬆動這“四根繩索”的偉大作用。以李自成、張獻忠為代表的明末農民軍,不僅焚毀了所謂神聖不可侵犯的鳳陽皇陵,殺了所謂“天潢貴胄”——藩王世子,甚至在攻克洛陽後,逮捕了福王朱常洵,“薦王於俎,酌其血雜鹿醢嚐之,曰此福祿酒也”。直到進軍北京,攻入紫禁城,迫使走投無路的崇禎皇帝朱由檢懸屍煤山。同時,農民軍由弱變強,節節勝利的過程,也是君權的腐朽、暴戾進一步暴露的過程。即以朱由檢而論,性多疑忌,剛愎自用,鋤去客氏、魏忠賢後,卻繼續重用閹人,讓宦官監軍,動輒大興詔獄,革除、殺害大臣,17年間,競像走馬燈似地換了50個宰相。這就有可能使清初思想界的有識之士,從朱由檢的身上看到了君權罪惡的縮影。
清初思想界把明王朝的覆亡驚呼為“天崩地坼”、“天傾地陷”。他們痛定思痛,在總結明亡教訓、謀求治世藥方的過程中,不能不批判明王朝的種種弊政。而這些弊政,絕大部分都不是明王朝特有的,乃是自秦漢以來即不斷鞏固、發展的封建專製主義帶來的必然結果;而離開了君權,便無從談論封建專製主義統治下的根本積弊。因此,批判的矛頭,便不能不指向君權。黃宗羲慨乎言之:“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已,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日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
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這種措詞激烈、犀利的“無君”論,稱得上是一篇討伐君主製度的檄文。唐甄的批判,比黃宗羲更大膽,更激烈。他把帝王與盜賊相提並論,直接斥責“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並橫掃帝王頭頂上金光閃閃的靈光圈,把他們從“神”的寶座上拉下來,還其也不過是普通一人的真麵貌: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豈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勢尊自蔽也。位在十入之上者必處十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處天下之下。一方麵,指出帝王也是普通的人,另一方麵,指出勢尊的危害性,這是很深刻的批判。如果沒有以宗法血緣為紐帶的封建等級製,讓帝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寶塔尖上“位居九五之尊”,某些帝王也不至於昏賾、腐朽到駭人聽聞的程度。康熙末、雍正初的曾靜,在所著《知新錄》中,則抨擊皇帝是豪強、光棍。他說:“皇帝合該是吾學中儒者做,不該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變,在位多不知學,盡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諺所謂光棍也。若論正位,春秋時皇帝該孔子做,戰國時皇帝該孟子做,秦以後皇帝該程、朱做,明末皇帝該呂子做,今都被豪強占據去了。吾儒最會做皇帝,世路上英雄,他那曉得做甚皇帝!”盡管今天在我們看來,曾靜在皇帝該由誰做的問題上,所論未免迂闊。但是,在當時敢於以儒者的代言人自居,公然宣稱應該由他們來當皇帝,痛斥以往的皇帝是“豪強占據”甚至是“老奸臣猾”的“光棍”,這同樣是對君權神聖性的大膽否定與嘲弄,是難能可貴的。傅山則以讚賞的口吻,稱道李白對皇帝的態度:“李太白對皇帝隻為對常人,作官隻為作秀才,才成得狂者。”這也是對君權神聖性的一種否定。
當然,像黃宗羲、唐甄、曾靜站在這樣的高度。以這樣激烈的語言批判君權,在清初畢竟是少數。“清承明製”。從階級本質上說,清朝與明朝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地主階級專政二在“三藩事件”平定後,清王朝把封建專製主義的國家機器,愈擰愈緊。用赤裸裸的語言批判君權,很容易招來殺身甚至滅旅之禍。即以上述黃、唐、曾三人而論,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寫成後隻在至愛親朋中流傳,並未刊刻問世,直到清末才由粱啟超等人大量翻印、流傳;唐甄晚年思想轉於消沉,從壯年時批判的峰巔上退下陣來,把書名也由鋒芒畢露的《衡書》改名為《潛書》了;曾靜則被逮捕入獄,由雍正皇帝親自過問他的案件,被迫自打耳光,寫了《歸仁說》,以求饒免死。因此,清初思想界中批判君權的多數人,不得不以曲折的形式,用史論的外衣把自己包裹起來,揮筆上陣。批判秦始皇的高潮興起,正是深刻地表明了清初批判君權思潮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