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的足跡再次踏上家鄉土地的時候,武進知縣方誌學,常州知府王世訓等一幹人馬已經被革職查辦。為了盡快將他們一個個都打進十八層地獄,我舅舅又在幕後精心策劃,周密布置——(他覺得無論從哪方麵考慮,他現在、乃至今後都不適合在任何公開場合拋頭露麵),采取各種辦法,迅速聯絡了常州地麵上的各界名流,搞了一份聯名控告狀,然後按照李鴻鵠臨別吩咐的,派人直接將這份聯名控告狀送到京城的刑部衙門。他所做的這些努力,很快就有了結果:朝廷在查明方誌學、王世訓等一幹人馬貪髒枉法、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等多項罪狀後,即刻下旨,為整肅綱紀,嚴明律法,以敬效優,對以上犯官一律滿門抄斬……。
辦完這件事情之後,我舅舅又辦了另外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以他堂叔公的名字,在常州城裏最大的錢莊,分三次——每次存入三仟兩,共計存入現銀九仟兩,作為他對他堂叔公一家的報答。第二件事情是到無錫錫山,找到他小妹——亦即我的母親,經過一番耐心勸說後,我的父母親終於答應他的請求:一把銅鎖將錫山老家的房子鎖上,然後悄無聲息地舉家遷往上海——啊,不不,這套花園洋房是在我出世之後,才從別人手裏轉買下來的。第三件事情是,想必我不說,你們也猜到是什麼事情了。——嗬嗬,楊小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舅舅專門去了幾趟普陀山,但每趟去,方愛華都拒不見他。最後一趟去的時候,我舅舅在山門前盤腿坐了下來,而且一坐就是三天。原本以為這樣就能見她一麵的,但結果卻隻得到了“塵緣已了”四個字的便箋。直到這時候,我舅舅才終於明白,他與方愛華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戀,從此隻能永遠埋藏於心底深處了……。
從此以後,我舅舅就開始過著雲遊四海的悠閑散淡的日子了。
“依我看,你舅舅以後的日子,”楊秀英這時候接過話頭說:“散淡是真,悠閑則未必。不然的話,他老人家收這麼多徒弟,又如何解釋?”
“說到收徒弟,”吳健生望望坐在一邊始終沉默不語的莊義傑笑道:“我舅舅說,這就是他與他師父柳宗陽最大的不同之處,他凡心太重,俗緣難斷。”
“是啊,‘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但那是佛家的境界。”
“不管佛也好,道也罷,無我才是大我。……”
這時候,莊義傑突然站起來說:“我累了,我要先去睡了,你們慢慢討論佛啊道的吧。”說完這話,他就轉身進了他的臥房。
吳健生見此情形,頗為詫異道:“老兄他這是怎麼啦?”
“你看不出來?虧你們還同學一場,他心裏在想什麼你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他心裏在想什麼,我又怎麼能夠知道?”
“那你等著看吧,他這一二天之內就會向你提出辭行了。嗬嗬——我也困了,咱們互道晚安吧。”
“楊小姐暫請留步。你說他這一二天之內就會向我提出辭行了,這是怎麼回事?”
楊秀英露出苦澀一笑,勉強道:“這個,你還是直接問他吧。對不起,我真的困了——噢對了,不知府上此刻還有沒有熱水,我想洗個澡不知行不行?”
“這個沒問題,我這就去叫張媽為你準備熱水。”
“那就太謝謝你了。”
過不一會功夫,張媽就過來領著楊秀英去洗澡了。
洗完澡,楊秀英一身淡裝進了莊義傑的房間。這時候的莊義傑正仰躺在床上,一邊望著天花板,一邊吸著雪茄,在全神凝思著什麼。見楊秀英進來,他略略欠了欠身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
“你不是也還沒睡嗎?”楊秀英莞爾一笑。
“聽了我師父如此殘酷悲慘的經曆,我實在是睡不著啊。”
“我也是。所以我過來陪陪你,不好嗎?”
“好。秀英——”
“嗯?怎麼啦?”
“啊?噢,沒什麼。哎,你幹嗎老是站在那裏?快隨便坐呀。”
“我想坐在你身邊,可以嗎?”
“可以,這有什麼不可以的。隨便坐吧。”
楊秀英這才期期艾艾地在莊義傑身前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後,楊秀英的臉本來是對著莊義傑的,但四目相對片刻後,她還是先垂下了眼簾。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能夠一下子就躺在他的身邊,能夠聽到他的心跳,能夠聞到他的鼻息,能夠直接跟他肌膚相親,甚至直接把自己的身體完完全全交給他,直至跟他真真正正、完完全全融為一體啊!可是,從武漢同坐江輪開始到現在,哪怕倆人經常同處一室,他們也從未像現在,像此刻一樣挨得這麼近過。所以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首先穩定自己的情緒,然後再一步一步慢慢把握。
“傑哥,你相信命運嗎?”
“以前不信,現在——不得不信啦。”
“那,你認為我們……的命運又會是什麼樣的?”
“我們?”莊義傑不由一下子坐了起來,“你說我們?當時我們不是說好的嗎?我說這對你太不公平,但你說你隻注重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