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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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了對於親人的牽扯、牽掛,慵懶蟲子一樣爬進母親的生活的時候,我的生活湧來了繁俗的牽扯和牽掛。它最初的到來是因為兩間平房的到來。八平米的屋宇讓我寧靜了一段,那寧靜有著休生養息的意味,就像小溪遇到水灣,水在裏邊儲蓄。然而很快,水蓄滿了,溢了出來,又開始打著漩流動。兩間平房的得到是因為我是小城知名人士。一部作品獲獎的餘波經久不散,一有機會它就發生作用。我有了房子,因為有了房子要置辦一個家。置辦一個家,那是多麼不同凡響的事情啊!我與大慶一有空就來到房子裏,我們先是粉刷,然後買家具,讓文化館的朋友畫畫,然後買窗簾,到廚具專櫃挑選鍋碗瓢盆。

我們把家應該有的東西一件件送到新家,我們的日子豐盈得如鼓起的氣球,滿滿堂堂。我們的豐盈因為兩樣東西,一樣,是我們平生第一次有了家,另一樣,是我們在小城裏有了家。第一天點燃瓦斯我眼窩灼熱,我把空鍋放在上邊好長時間不知該幹什麼,當黑黑的煙火將潔白的牆燎出一道汙跡,我慌亂得恍如熱鍋上的螞蟻。隨著家的到來而到來的就是孩子,我懷孕、嘔吐、生產,我為孩子的衣著操心,為孩子的頭痛腦熱頻頻往返醫院,為孩子的突然冒牙驚喜萬狀。細節使我忙亂,忙亂使我踏實……怎麼說呢,有朝一日,也就是現在,我回想起當年在小城度過的那段平靜的日子,心裏還是不能相信它的真偽,其原因是我懷疑我的感受和表達。對於許多人來說,生活的不平靜正來自於房子孩子和工作,這一切打擾足以構成生活的全部煩惱和不安,它怎麼能使人平靜呢?是的,這是我與別人的不同,因為,在此之前的所有歲月,我一直是處於做著此事想彼事的狀態,我的靈魂,從來沒有停留在一種現象裏,讓我體認這種現象正是我的擁有,那錯位的情形有點像同床異夢。而在小城結婚安家的日子裏,我的遊走著的靈魂安定下來,踏實下來。每日下班,路過市場,看到家的油氈紙屋頂,心底的溫馨會不由得彌漫而來;每天上班,繞過市場街,遠遠地看見文化館鑲嵌墨綠色琉璃瓦的高樓,心裏的溫馨會不由得彌漫開去,這溫馨是從家裏流出來的,是家的溫馨的延伸,是與社會瓜葛和銜接的部分,是證明一個人被家需要又被社會需要的事實。

需要著家庭,需要著社會,這是我們這一代女人與母親那一代女人的不同。文化館是社會肌體的一部分,是政府職能部門的一個小小窗口。我上班的時候,正是社會發生急劇變革,經理、大款恍如大棚裏的蘑菇,一夜之間擁滿街頭的時候。我有了工作在文化館的時候,又正是文化館、圖書館、新華書店這樣的公益性文化事業萎縮到二樓三樓的角落裏,一樓館舍讓位給飯店酒家婚紗照相等個體商業的時候。文化的肌體被冷落使在文化肌體裏工作的人們充滿了恐慌感危機感,也使頭腦靈活的文化人率先撕破清高,掏大款們的腰包來給文化充血。媽媽,你不會明白,這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種叫法是不是準確無人追究,反正是所有的文化活動都要企業讚助。我們館長在攻打企業時總要拽著我。我是小城有名的文人、作家——寫了幾篇小說,人們就公然叫著作家。我起初還臉紅心跳,覺得自己在拉大旗做虎皮,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就不以為然了。那個時候,人們對文學還保留著一絲敬畏,企業家們因為一絲敬畏而滋生著虛榮,他們給我和館長倒茶倒水,他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我們,他們對我們的敬佩是要我們敬佩他的前提,他們對我們的看重是希望文人更看重他們。我說早就聽說你的業績,能跟我們講一講嗎?館長帶我出去就是為了讓我說出這句話,因為隻有作家以采訪的口氣說話才合乎身份。企業家們往往先是遲疑著,顧左右而言它,表示著並不那麼膚淺,而沒多久,就一節一節談起自己的發展史。企業家在談起自己發展史時,無一不是興奮異常眉飛色舞。他們隻要談了,興奮了,出血就是注定的了。這種以振興文化事業為由撕破文人臉皮掏別人腰包的事情,可是讓我體會了從沒體會的快樂,我的心理有點像《厚黑學》裏說的,為了人民而厚黑沒有羞愧沒有廉恥。我起初為窺視了企業家心理用戰術攻克了他們而快樂,後來就為用掏來的錢搞了大型活動,引來了全民的快樂而快樂。那一年的“夏季乘涼晚會”,萬人湧動在燈光球場,我胸口別個紅紅的布簽,引導著縣裏的領導和來賓,忙碌在主席台的前後左右,一首歌曲唱完之後,觀眾席上爆出震天動地的掌聲,那一刻,我怎麼也抑製不住眼裏的淚水,我覺得我做了大事,我覺得我就是當年放電影的申洪玉,是我把文明帶給了大家,擁擠的人群就是我當年的無數。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注入主流社會的豪邁。

主流社會,它是什麼,它是人血管裏的動脈,肌體中的重要器官。父親失語失明,電視一播重要新聞,他就側耳傾聽。一九八二年中國女排在世界杯比賽中七戰七勝,父親激動得放聲大哭,父親多年來就是以對國家大事的關注來體會自己還是國家這個肌體的一部分,哪怕是末梢神經。母親常常十分不解,當頭就是一棒:有病!我是說,我的牽掛牽扯裏邊,除了家庭瑣事,還加入了參與社會的欲望,它們跟現實生活有關,跟日常生活有關,它們細瑣、具體,細小,痛苦和歡樂會在一瞬間相互抵消,比如剛剛沉浸在攻克一個企業的現實中,緊接著就是孩子生了滿身水痘需要住院。它們一波一波相連緊密,交錯著,一會兒家一會兒社會,它們因為聯係緊密而失去距離,因為沒有距離而無法造成驚濤拍岸的效果。我被一個一個凡俗的事情吸引著,我忙亂無序,沒有想象的空間,也不知理想為何物,寫作變成麻煩,我看不到彼岸,誤以為此岸就是彼岸,我的身體是忙亂著的,我的心卻異常平靜,就仿佛大田裏的地壟,壟溝壟台的起伏不但不能破壞一塊大田平整的效果,反而使土地有了某種音樂般的韻致。

我的生活有了音樂般的韻致,那是平庸的生活之光。我腳踏實地,從家到文化館,從孩子到大型活動,我締造了、支撐了自己,就像母親當初分家之後當家作主覺得自己成了自己的家園。這時節,我們確實住在自己的家園裏,我們的理想就像一座房子,被我們住著,和我們融為一體。

可是,也和母親當初的支撐沒有久長一樣,我的平靜沒有久長。它最初的被打破與那個渴望自己成為肌體中的一部分的欲望有關。那是一個雪天的黃昏,黃海大街上的積雪被來往汽車壓成片片冰淩,料峭的寒風把雪片吹得張牙舞爪。我從一個酒店出來。出入酒店,是因為我已成了市人大代表。市人大動輒就組織代表搞視察,視察之後就在酒店吃飯。我從酒店出來,推著車子,搖搖晃晃往前走著。我的搖晃不是因為酒,是路太滑,視線又太迷蒙。我費力地貓著腰,大口大口喘息。在我走到街心公園門口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低弱的喊聲,那聲音低弱得如同我的呼吸,但它被我聽見了,貞子——我回轉頭,定神去看。這時,隻見一個人在雪地裏哆嗦著,帽沿和肩膀壓著厚厚的積雪,眼睛隱在方孔裏不時眨巴著,活像一隻凍僵的狗熊。我退回去,向這個人走近,當走到近前,我認出來,是我的姑舅表哥。我說表哥,你怎麼在這?表哥哆嗦著,口吃著說,我……我在門外等你好久了,你進去時我就看見。我說,你是說你等我吃了一頓飯?表哥說是。我說,為什麼要這樣?表哥說,他開拖拉機來縣裏拉貨,一不小心走錯了路,駕駛執照被交通局繳了,說三個月才能給。表哥說三個月怎麼能行,拖拉機是借錢買的,你嫂子又有病,還要供孩子上學……看到表哥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寬慰說,沒事兒,明天就給你辦,走,到我家住著。

“沒事,明天就給辦!”這是一句多麼慷慨的話呀,這話一下子就使表哥肩膀挺直起來,身上的雪經他一抖,嘩嘩落地。這話在使表哥昂首挺胸的同時,我也感到了一種能為親人做事的自豪。表哥在我家喝了酒,暖了身子,之後就告訴大慶,可別輕看妹子,妹子在咱縣可是有名,我在道旁打聽文化館怎麼走,那人說你找誰,我說找申玉貞,他說哈,那個作家,她可是名人。大慶向來輕視我的名氣,抿著嘴不說話。我聽後,心裏卻湧出隱隱的得意。第二天,隻往人大法製辦打一個電話,事情就痛快解決。當我告訴坐在我身旁的表哥,說趕緊去拿證吧,表哥目光一亮,神氣地看著我,說,哎呀,妹子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