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上三十層台階再上二十八層台階,爬一條長長的石板路,然後再上十八層台階,就看到我居住的那幢樓了。這是一幢舊樓,始建於一九八二年。它依傍的這座山叫白雲山。白雲,好美的名字,讓人想到漂移和遊動。事實上這裏確實很美,攬腰一條馬路仿佛一條素錦,區別了山上的蒼翠和山下的馥鬱。因為山上全是鬆樹,蒼翠便是它一年四季的景色;因為從馬路往下,長滿了迎春、丁香、槐樹、銀杏、木棉,從春到秋,花香便交替著永不消散。當然,比花和樹更讓人震動的,還是山與路之間那截石牆上的青藤,藤蔓攀滿了整整一條路的斷壁。春天須芽探出頭來,勾引著人的魂魄;夏天肥葉簇擁,反彈著日光的充盈;秋天葉黃猶紅,風吹中有如火一般的熊熊;冬天葉落藤裸,纏繞不清的枝蔓在無比的疲憊中沉入極度的旁觀和冷靜。不知道人和住處,是否有著宿命的聯係,在以舍棄縣城九十八平米的房子而移居市內四十九平米的房子為前提的調動決定形成之後,我從來就沒懷疑我的去處將是一個令我滿意的地方。盡管,在此之前,我絲毫不知它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記得那個夏天一個雨後的黃昏,濱城的朋友開車停到這裏,說到了,我竟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雨後的白雲山腰簡直猶如夢境,山上的綠映照了藤上的綠,藤上的綠映照了水中的綠,一排乳白色樓群,在一團化不開的綠中,靜靜地等待著……
事實上,等我的不是一排樓群,而是樓群間狹小、簡陋的屋子,是一個廚房設在陽台、廁所不足一平米的小房子。我是說,我始終認為,這樣跟別墅區相差無幾的環境中的兩間陋室,其實早已在我的生命裏等待著我。從它建成那一年開始,它已在這裏等了我十幾年。
一
自從那個雨後的黃昏走近它,它就變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就變成了另外一個與我相依的生命。它,是一個地方,白雲山腰,它,跟地方其實無關,它隻是兩間屋子,狹小,但視野開闊。
在我以往的生活中,在我接近四十歲的人生中,居住過的房子,有童年鄉下跟母親住的四間草房,有到文化館工作後分到的兩間平房,有後來因作品得了省政府獎而得到縣政府優惠政策買下的將近一百平米的樓房。可是,那些房子,我從來沒有覺得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們對於我,隻是一個可供我遮風擋雨的軀殼,它們與木頭磚瓦相關,與泥石草秸相關,與鋼筋水泥相關,唯獨與我無關。
我想,我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奇怪,童年時的心一直向外使勁,野跑是意識裏的全部。長大後有了理想,心裏身外為了目標忙碌,成敗得失的困擾驅之不去,尤其,還有一些冥冥之中事情的加入,比如,在縣城,因為是黨外人士,就做了兩年文化局副局長,心像人的目光一樣,追隨在別人或別的物體上,怎麼會對房子存有感覺呢?
房子位於三樓,“一擔挑”向陽的格局,居室、廚房、書房,統統在光線的照射之中,又因為地勢高,樓前無物遮擋,屋子的明亮簡直無與倫比。我喜歡陽光,喜歡明亮,是童年留下的痼疾,天高地遠的鄉村世界在我童年裏的照耀,使我日後許多年來,不適應賓館裏的光線,不能在陰雨天和夜晚裏寫作,似乎日光能夠洞穿我的想象,能夠引領我走到天高地遠的又一個世界。為了趕走舊主人留下的氣息,我們把陽台和廚房之間的磚牆打開,為牆壁重新刮了大白,在地板上又鋪一層地毯;我們拔掉了所有幾角旮旯的釘子,即使木門上一些環形的木節無法挖掉,也要用乳白的油漆將它覆蓋。我不是一個在生活上細致的人,可是,從此以後,做了專業作家——這是隻有中國才有的職業,有許多的時間是在家裏度過,上班也是下班,下班也是上班,便由不得不有一些講究。其實,我心底明白,我隻不過是以對這個房子外表的講究,來暗示和強化自己:我的一切,將從頭開始。或者,我必須開始新的一切,遠離主流社會,遠離物欲橫流的紛爭,同時,也遠離浮躁、喧鬧與擁擠。
剛剛搬來那段日子,我的心情確實不錯,沒有鄉下親屬的打擾,轟鳴的車聲和匆匆的人流全部隔在了台階之外,與視野與耳畔都隔著距離,尤其沒有電話的打擾——五年以前,剛來濱城,我的電話半月十天也不會響一次。我的遠離,我的獨處,我的清靜,是那麼徹底。那時清靜仿佛凸出水麵的一座冰山,在我的生活中呈現了空前清晰的影像,讓我在一陣陣涼爽之後,有著十幾天乃至幾十天的沉醉。
清靜凸現在兩間不足五十平米的屋子裏,屋予便成了容納清靜的海洋。看著房屋裏的門窗,門窗裏的床櫃,床櫃間的茶幾桌椅,我對房子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似乎這一切的到來都是因為它。然而,我不能想到的是,同樣是這個屋子,同樣是無人打擾的清靜,幾十天過後的另外一些日了,清靜在我的感覺裏,卻消失了。就像冰山消失在茫茫的水域中,取而代之的是心煩意亂。那種煩亂,不是由某件事物帶來的,它好像早就躺在什麼地方,專等某一個時辰登台入戲,就像酵母菌在麵食裏發酵,隻要時間是流動的,就可改變一切。
時至今日,我真的說不清那個隱藏很深的心煩在當初是什麼時候冒頭的。我充分感受到清靜之後,準備寫作了,我鋪上稿紙,等待靈感的來臨。那時我幾年沒有動筆,心裏積滿了很多小說,以為隻要坐下來,便會才思奔湧。可是,我的靈感仿佛一個被鞭炮驅逐的妖怪,總也不現原形。我一直是默坐著,等待著,眼睛由紙麵移向牆麵移向窗外。天上有飛機從南天飛來,繞到牆角就消失了。日光在窗欞上漸漸下滑,馬路上汽車的轟鳴奔騰著從不停歇,就像江河水的奔騰。我想,真正感受到時間的流動,就是從進城後剛剛坐下來那段日子開始的。我感受了時間在身邊的款款走過,而在我獨自在屋子裏靜坐的時候,我又感到世界上所有人都被裹挾在時間這個河流裏,隻有我被拋棄在時間之外。真的,這是我當時最最真實的感覺。夜晚,與丈夫和兒子看著電視裏一些人在過去了的時間裏所做的一切和正在做的一切,我會不由地歎氣,想,那過去了的一天,我在哪裏呢?我一刻也沒自離開家呀!
後來我明白,當那清靜的冰山沉落,時光的冰山再現,我其實經曆的是遠離主流社會的慌恐。它跟清靜無關也跟時間無關,時間和清靜是一粒酵菌,它發酵了我的心煩,凸現了我的慌恐。我相信,在中國當代,任何個作家,甭管他多麼偉大,寫出了多麼偉大的作品,他在最初坐下來的時候,或長期坐下來之後的偶爾某日,都會自覺不自覺地遇到心煩,都會看著自己強健的身體慌恐地發問:你這個家夥,難道就這麼一日日呆在家裏一直到老?自由想象的快樂是每一個迷戀寫作的人的一期假日,可是欲走近這假日,首先要付出在精神世界裏跋山涉水的旅程,就像任何美好事物的到來都需要付出艱辛的代價。孤獨、寂寞,因此而心煩、慌恐,這是每個作家都要趟過的精神河流,越過彼岸卻不是到達,而是戰勝。一次又一次的越過、戰勝。自由想象的快樂,是這河流中的小船,每一次戰勝,都是一次自救,每一次自救,都需要一些外來力量的援引。
一些年過去,回想當初搬到這所房子,隔絕了身外日新月異城市的種種誘惑,我知道我的走向內心,走向自我的路有多艱難。我一忽而毀掉寫了一個個開頭的稿紙,一忽而又關掉窗戶,遮上窗簾,將自己置於茫茫的黑暗之中,一忽而又跑下五十八層台階和長長的石板路,看馬路上的人們潮水一樣湧來湧去。而每一次站到馬路上,看到人們鮮活地忙碌,穿著各種入時的衣服,看著紫丁香在碎開的金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再度喧囂起來、忙碌起來、走進擁擠的人流的渴望,成了我此時此刻最最強烈的要求和渴望。那樣的忙碌,曾經是我告別小城的原因,可是,它在我告別之後,又跳到我的前邊,成為一種渴望。當這種渴望在身體裏傳導,再抬頭仰望台階上那幢樓房的兩扇窗戶,我對挨近它產生了莫名的懼怕,似乎它根本不是什麼遠離俗世的天堂,而是禁錮肉體與心靈的地獄,是懸在半空的地獄。
二
對於回到家中的長時間不適,母親是我唯一的見證人。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秋之交,我把母親從鄉下小鎮接來。那時我不能同身外的世界發生聯係,就像一棵稻苗離開地麵懸在空中。我誤以為我的懸浮是因為遠離了鄉土遠離了親人,於是把老母接來進行精神的援引,以期以母親在房間裏的陪伴,使我對“坐家”這種事情發生興趣。我跟母親在這兩間屋子裏的相會,可說是兩個圓的一次劃時代的相切。我在一篇小說裏寫道,理想,其實就是一個人的精神家園,我跟母親,一直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母親年輕時,以為離開她的繼母結婚成家,就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可是結婚之後,受到婆婆的歧視,母親又盼望分家自己當家作主。當她自己當家作主,娶了媳婦,她做了婆婆,婆尊媳卑的時代又宣告結束。忍受了婆卑媳尊漸漸年邁的母親,一點點將理想滑落到對自己居住多年的老屋的感情,以為甭管卑尊,隻要與老屋廝守,就是自己最大的願望時,大哥又將老屋賣掉,一舉將家遷往小鎮。大哥向文明的進軍切割了與母親蒼老生命血肉相連的部分,盼望與她唯一一個女兒相聚,便是母親年老之時最後一個盼望,也是她尋找的最後一個精神家園。而我,很小就夢想當作家,當我一路奮鬥,經曆著掙脫母親離開鄉下,經曆著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最後終於達到自己理想回到家中,又要經曆孤獨和寂寞的困擾。家園,從沒在什麼地方久留過,而尋找,卻是每個人都要終其一生的事情。
現在回想,最初困獸困在屋子一樣的焦灼,給七十八歲的母親帶來了怎樣的不安。她曾在剛來那些日子的早上,看到她的女婿上班,外孫上學,我卻臉也不洗晃在屋子裏,問我,你再就不上班了?母親的聲音很低,好像生怕碰碎了什麼。我說嗯。母親接著說,不上班還掙錢?我說嗯,在家就是上班。母親不再吱聲,挪動小腳,走到陽台。見離開了我,才小聲嘀咕:這是什麼班?在家上,還有錢。母親其實一直對不上班還能掙錢這樣的工作持懷疑態度,盡管在她的一生中遇到過許多解釋不清的事情,比如平白無故的,就眼看著政府把他父親的家產分給窮人——我的姥爺是遼南當年小有名氣的地主。母親的意識裏,我們不能白得別人的東西。當有一天我的眉宇間交織了焦慮,不時地站起坐下,或瞅著窗外不住地歎氣,母親便突然地站在我的麵前:咱也不是七老八十,咱不幹這活,咱上班,上班多好,踏踏實實掙錢。這種時候,我常常是不吱聲的。而隻要不吱聲,母親就絕不再說下去,不但如此,還趕緊躲到西屋,好像對自己的多事十分不滿。然而,我能看出,母親的不安與日俱增,她總是偷偷地看著我的臉色,怕我發現,躲在陽台一隅,或向鏡中的我看去。而我,從沒在母親麵前佯裝愉快,反而因為有母親這麵鏡子的照耀,像一隻被捉住尾巴的耗子,痛苦被釘在一處,再也無法移動。
母親在小鎮上想象我進城之後的生活,一定不曾有過這樣的精神準備。我在縣城的兩處房子她都住過,在那裏,無論是狹小還是寬敞,我們都是快快樂樂的。我們白天上班,晚上陶醉三口之家的其樂融融,那時我們都是既得利益者,心底裏溢滿了知足常樂的情緒,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中會潛浮著可怕的庸常,更不知道這庸常會在有朝一日逼我們做出選擇。在母親的意識裏,人往高處走,既然進了城,一定是比縣城好才可以的。房子比原來舊了,小了,母親沒說什麼,母親不識字,卻知道有一種好,不是房子大小所能衡定的,但沒有看到我的高興,卻讓她大大意外。房子舊了、小了,人也不高興,那為什麼要來呢?
我想,母親一定是在發現這個意外之後,才苦苦追逐這背後的原因的。母親起初以為是不上班的緣故,後來,發現我一頁一頁往下撕稿紙,使猜想是寫不出來的緣故。母親從西屋走到廚房,在廚房打了一個折再悄悄走到我的身後。母親打了個折,是為了讓我感到,她的來到我的身後,隻是隨便過來溜溜,並非有意。母親從西屋一走出,就哼著小曲,聽上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兒,那小曲的曲調是“小白菜”,是她撫養我成長這麼些年我聽到她哼的唯一的曲調。母親轉到我的背後,坐下來,哼哼自然就停下來,之後說,故事故事,像個兔子,故事了了,兔子跑了。母親的聲音很輕,像念西歌。人老了,肚子裏盡裝些故事,你要有空,我講給你聽聽。
現在想來,我的母親從西屋走出來,繞著彎子欲向我講故事。她為我的寫作煞費了怎樣的苦心,她一定是在蒼老的記憶裏搜索了無數遍,搜索到了,又在心裏想過無數遍,權衡是不是真的對我的寫作有用,終於呼之欲出,便轉到我的身後。為不傷害我的自尊,母親還假裝無所謂的樣子,假裝是人老了肚子裏裝不住故事。母親說,你還記得村西頭老王家小二份嗎?她那孩子是要的,她……你還記得後街老唐家的豆腐匠嗎?他一輩子娶了五房老婆,五房老婆都得一種病死在他前邊,叫紅斑狼瘡,你說怪不怪……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腦中立即閃現了童年時鄉下的屯街、草房、人。母親的故事,剛開始並不能進到我的聽覺裏去,可當她義無反顧地講下去,故事中的人物便不自覺地引領我走到另外一個世界——這是搬進這個屋子以來,我的眼前出現的唯一一個清晰且遙遠的世界,那世界是一個鄉村,那鄉村有一個名不符實的名字山咀子。這是我真正故鄉的名字,我在許多作品中寫到過它。但我把山咀子改成十裏窪,因為我的故鄉是黃海北岸一個村莊,不是漁村,也不是山村,我的故鄉跟山沒有關係,隻是兩個土包間有一個崖口,崖口上的路通著海邊小鎮,因而我覺得十裏窪最能代表我出生的那個稻田成片的村莊的麵貌。許是因為我的目光不再散亂,暫時地進入了對往事的追逐,母親講著講著,聲音大了,講著講著,臉上呈現了跟故事相關的哀樂表情。我想,在此之前,母親來我家的目的,隻是與我廝守,她曾那麼擔心這廝守會給我的生活帶來麻煩。當母親發現她的存在可以對我有用,她的快樂是如何震撼著她的生命啊!
母親的故事並不連貫,甚至算不上什麼故事,隻是她那個時代一些鄉村人物的鋪排,有時連帶著一些經驗性的評語,比如在說到村裏專門愛招男人的潘秀英,母親說,那樣的女人,誰不稀罕,她愛幫人愛攬事兒,女人都稀罕男人能不稀罕?!可以肯定地說,母親的些故事就是她對過去了的日子的回憶。然而,正是母親的回憶,母親引出的鄉村世界,暫時地阻隔了我的莫名的慌恐,使我和母親在這兩間屋子所做的一切,都獲得了新的生命。
奇跡就這樣發生了,這是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
無異,我的目光裏沒有了光線的移動——光線從沒停止過移動,可是我已經不再在乎它,而飛機的升飛則變成了一幅動畫,很難影響我的感情。電視記錄的別人的行為,也都隻是別人的行為,它無法變成一麵鏡子,讓我照出我的孤寂、寥寞。我的身外,是滾滾紅塵,是一個商機無限、欲望無限的世界。電視屏幕裏,容納的是一個或偽飾或真實的別人的世界,而我的屋子裏,卻盛裝了一個偌大的鄉村世界。我的屋子,隻有我和母親,我們卻喚進了那麼一些有血有肉命運各異的生命,古本來,古淑平,潘秀英,林治幫,王家小二份,唐豆腐匠……
這就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來龍。我在後來的一篇創作談裏寫道,當我的生活遇到困惑,我便從外邊世界回到自己的內心深處,而在我心靈深處,最最闊大的,還是童年的鄉村。
城市裏的兩間屋子,是我逃避喧囂的選擇;童年鄉村,又是我逃避孤獨的選擇。就像我跟母親一程程追趕精神的家園一樣,我總是一程程逃避著現實的家園。這個時候,白雲山的兩間屋子,與其說是在城裏,不如說是在山咀子鄉下。因為,我和母親,基本不怎麼出屋,菜由丈夫買回,母親就用平底鍋給我攤鄉村的煎餅,蒸鄉村的年糕,做香椿豆腐,我們在一片油香中,編織著的,又是屬於鄉村的故事。
故事故事,像個兔子,兔子不跑,故事不了。這是母親在這兩間屋子裏常說的一句話。母親說這句話,大半都是見到我汗流浹背伏在寫字台上的時候,她為我祈禱,擔心兔子跑了。見我每天都不會停筆,就又說,就是井,也會枯的,哪來那麼多東西寫?在我進入寫作的時候,母親大多是自言自語。有時,她說,光寫,能賣出錢嗎?有時,又說,誰稀罕看你胡謅八扯?母親的口氣裏,明顯流露著驕傲,為她的女兒能夠長篇大論的胡謅八扯驕傲,為她能幫助女兒胡謅八扯驕傲。盡管她一直不相信就那些螞蟻一樣的小字編排到一起就能賣出錢。
三
真正的與這個城市有了瓜葛,與一個人有關。應當承認,當年進城,有一年多時間,我對我所居住的城市是毫無感情的。城市裏的兩間屋子收留了我,而這個城市卻像一個偌大的玻璃球體,閃亮著轉在你的麵前。它離你很近,卻從沒向你打開過。我不知道我能否說清“關係”這個詞,我認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一個人和一個物體、事物有了關係,絕不是指握了手,有了接觸,彼此感知了溫度,光有這些是不夠的。關係,必須是打開了心靈,打開了物體的缺口,感知和體會了內在的推動和碰撞,就像一個人站在瀑布中央,而不是在外觀賞瀑布。在我進城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是一個瀑布的觀賞者,商潮、人潮、車潮、時裝流行潮、城市建設、廣告環境治理,大街小巷碎滿了泡沫。它們就在我的身邊和腳下,我能感知它們的湍急、變幻莫測的形狀和色彩,可是它們沒有讓我有切膚之感和切膚之疼。然而進城一年以後,一次會議,一個人的目光,就使日後的我和我居住的城市有了劃時代的焊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