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上)(1 / 3)

一樹槐香

黃昏時分,小館裏沒有客人,隻有二妹子和蒼蠅。這個時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蒼蠅拍兒,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蒼蠅在她眼前飛舞。它們喜歡沾有油腥味的桌麵,然而並不在那裏長久停留,它們喜歡桌麵的唯一標誌是不時地飛走,再不時地返回,就像外出幹活的民工不時地出走又不時地返回。它們飛走時,是孤獨的,有的,向上,飛向了玻璃,飛向了天棚,飛向了天棚上的燈罩;有的,則平飛,從一張桌子飛向另一張桌子,落到另一張桌子的醬油瓶上。隻有這時,隻有眼見著蒼蠅落到醬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僅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時候,二妹子都隻是靜靜地看。看它們從哪裏起飛,又在哪裏落下。看它們翅膀的顏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腳又如何的靈活麻利。當然看著看著,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一隻蒼蠅在半空飛舞時,還是獨自,可是當返回圓桌桌麵,會突然的變成一對。它們變成一對,往往是一隻紮在另一隻的背上,長時間地舞動著翅膀和腿,發出嗡嗡的聲音。仿佛常在她耳邊回響的拖拉機的聲音。每當這時,二妹子會突然站起,離開凳子,握蒼蠅拍的手閃電般地舞了起來,隨之,屋子裏回蕩起比風短促的颼颼的聲音。

二妹子的蒼蠅拍在空中一陣狂轟亂舞時,不是對著某一隻蒼蠅,而是毫無目標,而是東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剛才還悠閑自得的家夥,不得不順著小館珠子門簾的縫隙倉皇逃竄。

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複的局麵,二妹子先是靜靜地看蒼蠅飛舞,之後把目光盯到一對蒼蠅上,之後在聽到一對蒼蠅在耳邊拖拉機一樣嗡叫時,神經病發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趕蒼蠅,之後,不無沮喪地關門上鎖,轉到後廚,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覺,最後,對著被自己追趕得無處逃竄,從餐廳逃進睡屋裏的一隻蒼蠅發呆。

在二妹子看來,她就是這隻被她追趕得無處逃竄的蒼蠅。隻不過追趕她的不是人,而是隱在身後看不見摸不著的命運。隻不過那命運的蠅拍在風中劃過時,留下的聲音並不短促,而是天塌地旋般的一聲巨響。當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車被車打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開了,隨之,是長時間的,無休無止的耳鳴。

如果隻是耳鳴,也許還好辦,難辦的是,埋了丈夫之後,她的耳朵裏回響的全是拖拉機的聲音。她的丈夫開拖拉機,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礦拉礦石。那聲音突突突的,似近又遠,似遠又近。那聲音每在耳邊響起,都如一把鉤子勾住她的魂,使她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到了大街,在那裏癡呆呆地朝遠處張望。奇怪的是,在屋子裏,她明明聽到有一輛拖拉機正從遠處開過來,可是出了大街,那聲音又朝遠處去了,越去越遠。望不到拖拉機,失魂落魄回轉身子,往院子走,身後的屋子一瞬間就長出荒草,使她再也不願邁近一步。

從海邊的婆家回到歇馬山莊,隻不過是一個失了魂的鄉村女人毫無目的的遊走,她的世界就兩個地方,一個是婆家,一個是娘家。一個在眼前,一個在身後。三年前,她坐著130從歇馬山莊嫁到海邊,那歇馬山莊的家就永遠成了她的身後。雖然身後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隻有哥哥嫂子。可是當眼前的屋子長滿荒草,她隻有轉身,返回身後。對一個鄉村女人來說,生活永遠都是這樣的,院子是大街的後方,屋子是院子的後方,娘家是婆家的後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夢,也不會夢到這樣的結果:這個在她生活中早就變成後方的地方,會在三年之後的某一個時辰,再次成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聽了她一席訴說之後,一分鍾都沒停,就說,“那就回來吧,在三叉路口開個小館,保證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機。”

她的哥哥是歇馬山莊村長,他當村長三年來,村上許多吃吃喝喝的錢都花在了鎮邊的小館,要是自家有個小館,實在是再方便不過。

於是,一對被拍死一隻,隻剩下另一隻的蒼蠅,在另一個日光分外溫暖的正午,拎著一包衣服回來了,回到這個離歇馬山莊隻有二裏路的三叉路口。

在早,在海邊的家裏,也是忙碌,雞呀鴨呀豬呀,還有地裏的莊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沒有關係。和外人沒有關係,你怎麼忙都覺得是自在的,踏實的。現在不同了,現在一打開門,你就覺得用不多久肯定會有人來,你要買菜買肉買魚,你要在鍋底蓄著炭火,不時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頭發梳得光一些。關鍵是,你時時刻刻都要動腦筋算計,賺了幾塊錢,又賺了幾塊錢,二妹子最不願意過算計的日子,算計使她感到緊張,不自在。當然,恰是這緊張和不自在,讓二妹子暫時忘掉了拖拉機,忘掉了丈夫。實際上,小館開業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叉路口的拖拉機了。可是,有一天的緊張做比較,當夜晚來臨,小館突然寂靜下來,身心自在下來,她會像一個翻在懸崖裏的汽車,軲轆不可遏製地在半空旋轉,讓她有種被懸空的眩暈。

二妹子的身體像車軲轆一樣空轉的時候,往往自覺不自覺就看到了一個麵孔,那麵孔在最初的夜晚,並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後響在耳邊的拖拉機,你不看時,覺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細看,又什麼都看不見。然而這個夜晚,在我們故事開始的這個夜晚,他的麵孔不知怎麼就變得清晰起來,血肉模糊的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進去,臉腮氣球樣腫起來,嘴唇上淤著厚厚的血塊。那血肉模糊的麵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飄進小館,跟在蒼蠅後邊,到處亂飛。當她瘋了一樣追散蒼蠅,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隨那飛進來的蒼蠅一道,跟了進來。

於是,像掉進懸崖又栽進了水裏,二妹子的臉和枕頭,包括她的身體,一瞬間就在濕漉漉的水裏飄了起來,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使她誤把自己的哭聲當成了白天油漆路上拖拉機的聲音,突突突的。

後半夜,她一點點平靜了下來,仿佛沉到最底,再也無處可沉了,仿佛一條魚遊到江邊,再不回頭便無路可走了,她遊回來,靜靜地看著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誰都難以想象,當這樣的夜晚宣告結束,當遠處地平線上的日光爬過大地,射進小館的窗玻璃,另一個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陽一樣,濕漉漉地升起在小館裏。

說濕漉漉,是說她一早起來就洗了頭,她從不早上洗頭,她換上了一件暗藍色對襟小褂,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沒有穿過,布紋上的棉絲剛抽出的麥葉一樣毛茸茸的。她在哭腫的眼泡上抹了粉,並在臉腮上抹了一層遮蓋霜,尤其她換了一條豆綠色的圍裙,它實心實意卡在她的腰間,現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壩上的新柳。

二妹子從小館裏升起來,這是一個令人喜悅的時刻,當然喜悅的,也隻是那個給她打工的外甥,也隻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個外甥其實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窮山溝裏上不起學,才十六歲就出來找活,來到小館後一直就像隻怕貓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著她;而她的村長哥哥,對她苦抽抽的一張臉早就有想法了,買賣不能這麼做,和氣生財。而這個早上,她一直是笑著的,她笑著叫醒外甥,讓他生火燒水,打掃門前的草屑塑料袋兒,然後,笑著迎來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過來,一個監工的工頭一樣,這裏看看,那裏看看;然後端著瓷缽站到油漆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賣豆腐的馬車和賣豬肉的手扶拖拉機。

在這個濕漉漉的早上,二妹子從小館裏升起來,但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等待在小館裏。她買了該買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裝了暖壺裏的水,揭了圍裙,到後廚裏跟外甥說了句什麼,就順著辟在門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這對二妹子,無論如何意義都是重大的,這條土道通著的西邊,是歇馬山莊,是她娘家的村子,那裏住著她的婚前女友,住著她的嫂子。雖然與小館隻有兩裏地之遙,雖然站在小館門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樣的房屋、草垛就盡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從住進小館,還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那天哥哥把她從海邊接回來,直接把她送到小館,仿佛她與村莊毫無關係。

哥哥的做法,無疑有些霸道了,是對村莊的霸道,也是對嫂子的霸道,同時,更是對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個結了婚的姑娘又從外麵回來,說什麼也要到村子裏報個到,即使不跟大多數人報到,至少該跟於水榮報個到,於水榮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來,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沒有工夫跟外人報到,跟嫂子報個到實在是常理常情,沒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來,也是辦不到的。

二妹子穿著新衣服從東邊走來,一下子就吸引了村裏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們的目光。她們紛紛從院子裏探出頭,葵花向陽似的,隨二妹子的款款走來轉動著腦袋。村裏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經沒有耐心了,有好幾次,幾個女人找到於水榮,說,“咱去看看吧,畢竟人家死了男人”,這畢竟裏邊,有著另外一層含義,是說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樣。當然,她們指的霸道裏邊,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沒把二妹子先送回家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開飯館兒,這件事是有民憤的。因為情緒比較複雜,於水榮當時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館裏又不是住在家裏,萬一以為咱是去下館子呢?”

女人盼著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親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麼樣子。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裏,差不多被嚼爛了,嚼到後來都有些變味了。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麼故事,隻不過是男人對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鄉下人們理解的地步,比如為了嬌貴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豬又蹲灶坑燒火,還親手洗衣裳;為了嬌貴老婆,他放棄祖祖輩輩漁民出海的大事,買個拖拉機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礦石。當然男人對她更重要的好還不是這些,而是不大能說出口的類似身體裏邊的好。這世界就是這樣,越是說不出口的事越是傳得快,當然還是二妹子自己先出來說的,說她男人和她結婚都三年了,從沒改過一個習慣,隻要從大街回來,不管她在哪,第一件事肯定是湊到她跟前,猴子一樣把手伸到她的胸脯裏,要是正趕上在灶坑做飯,他一定讓她解開褲帶,讓他的手在她的下身裏呆一會兒。二妹子說,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宮在動,那種五月槐樹被搖晃起來的動,隨著自下而上的動,她覺得槐花一樣的香氣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這句話二妹子當於水榮說出來,於水榮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麼就叫你攤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來,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車站扛糧包去了,俺等於活守寡。”

這句話被一個傳一個地傳出來,女人們眼前突然就湧出一團迷霧,使她們看對方的眼神變得恍惚。子宮,哪一個女人沒有子宮,可是她們從來沒有聞到過槐花的香氣。她們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們的男人即使在家,也從來沒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們那地方。然而沉默一會兒,突然就有人噓出一口氣,之後,狠狠地罵道:“賤!”

一個在二妹子看來無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們口口相傳講著時,無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歇馬山莊的女人們沒一個不認為這是犯賤!女人那地方要多髒有多髒,她的男人怎麼就那麼惡心?再說啦,兩口家好到這地步,不是有點犯賤?!

二妹子的命運讓她們不幸言中,這使二妹子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再講,好像是她們傷害了二妹子,好像是她們在背地裏製造了車禍。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開小館,她們本是一肚子意見的,可是當聽說二妹子回來了,臉成天不開晴,她們唯一的念頭就是到小館裏看一看,安慰安慰她。當然,在這種想法裏邊,不能不說還夾雜一點別的東西,好奇。

現在,二妹子居然自己回來了,臉上還掛著笑。女人們一個個從院子裏走出來,也和二妹子一樣掛著笑。不過她們在端詳二妹子時,鼻子下意識地一陣陣吸氣,因為她們沒有忘記二妹子身體裏曾經裝過槐花的香氣。香氣自然是吸不到,她們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煙味,二妹子雖然換了一身新衣裳,但還是沾了小館裏的油煙味,這讓女人們感到某種可憐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經被男人寵到那種程度,如今一個人在油煙裏熏烤,不是太可憐!

可憐最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香氣的女人與沒有香氣的女人之間的距離。二妹子幾乎是被大家簇擁著送到嫂子麵前的。

二妹子瘦了,確實瘦得讓人可憐,下頦尖得恍如一隻瓢把,眼窩邊盡管抹了一層粉,但因為陷了下去,還是能夠看到那一圈烏青,尤其她笑時,臉腮上有兩道彎弓一樣的褶子,就和嫂子鏡子裏見到的自己臉上的褶子一樣。在見到二妹子最初的一瞬,嫂子心裏頭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疼,那疼是疼二妹子,又是疼自個。她和二妹子之間從來都沒有過這種聯係,因為她們倆的命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一個被男人寵得髒地方都能冒香氣,一個,被男人煩得連臉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緊,哪樣伺候不好還要挨罵;一個,從來不用操心,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寵她,給她開小館,而另一個,眼看著自己的男人把錢拿給小姑子開小館,幫著跑前跑後,買鍋碗瓢盆收拾衛生,結果小館落成,堅決不讓她靠前。現在,兩個命運不一樣的女人在嫂子眼裏有些一樣了,臉上都有了彎弓一樣的褶子。這讓嫂子眼圈有些放紅,她不但眼圈放紅,還伸手拉過二妹子的手,說:“都是恁哥太霸道了,他不讓俺去。”

二妹子說:“俺早就想回來,可是俺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二妹子回來看嫂子,不想提到心情,隻想說說感謝的話。她不想說心情,不是怕自己傷心,她經曆了夜裏的沉底,不會再沉了,正因為她感覺到自己不會再沉了,才要回來看看嫂子。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說心情就要說起自個男人,而嫂子最不愛聽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間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話趕話說到她腳上的鞋,嫂子問,“你那鞋邊怎麼城裏人似的,白淨淨”,二妹子說,“還不是他給俺擦的。”結果,話音剛落,嫂子立即轉身。那一上午,嫂子沒跟她說一句話。可是,二妹子不知道,現在的她和過去的她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於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麼不能說的,她連天都塌了,說什麼都隻能讓人可憐讓人心疼。她甚至應該趴在嫂子肩頭大哭一場。

那個上午,盡管二妹子沒有趴在嫂子肩頭大哭一場,但是她們說了很多體己的話,這是她們姑嫂八年來從沒有過的。八年前,嫂子也是一個嬌氣的女子,在歇馬山莊小學當代課老師,可是因為她的爹媽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罵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殺,她的名聲從此就壞了,都說她要尖兒。嫂子是要強的,為了改變自己要尖兒的名聲,她不惜從一個富有的人家嫁到兒女一大幫,炕上還有一個癱婆婆的劉家。一些年來,一邊教學,一邊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為伺候婆婆她經常晚來早走,最後連學都教不成了。她雖人被學校打發回家,她的名聲卻真的好了。她的名聲好了,可是隨之,她的手骨節粗大腫脹起來,她的嗓音粗糙沙啞起來,她的身材鴨子一樣走起路來拽噠拽噠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燈瞎火的時候偶爾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願看。三年前,二妹子在家時嬌氣得不得了,家裏的活兒一樣也擔不起來,下田、做飯、喂豬,全在嫂子身上,給母親洗點髒衣服也要戴膠皮手套,手腳養得又白又細不說,成天就講穿衣打扮。誰都以為,她也會和她嫂子一樣,隻要結了婚,就會變成一個老媽子,就身上的哪哪都得粗糙起來。可是哪裏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個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沒讓把她皮膚變粗,把她的心都養細了,細到能體會自己是一棵槐樹。可是命運這東西就是有著這樣奇妙的力量,它把兩個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的女人弄到了一樣,弄到了現在這樣。一個,雖有男人,卻從來不看她一眼,從來不知道一棵槐樹被搖晃是什麼滋味;一個,雖被搖晃過,搖出了一身的香氣,可是,那香氣隻能靠回想。

讓命運之手弄到一樣不幸的兩個女人,在這個上午,居然說著說著,說到一個相當深的地方,說到了二妹子的身體裏。這是嫂子一直想問卻一直沒有勇氣問的問題。她過去沒有勇氣,主要是不想承認自己命不好,現在,有二妹子做伴,她已經不怕承認了,因為她的命和二妹子比,還算好的,二妹子一再說:“嫂子,俺夜裏想一想,打心眼羨慕你,有一個完全的家,一個女人有個完全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別的都是白扯。”

二妹子真心地羨慕嫂子,這太難得了,她從來都沒有羨慕過嫂子。她們的談話,如同在嫂子腳前墊了一塊結實的石頭,讓她盡可以大膽往前走。有二妹子的羨慕在那引路,嫂子知道,她不管怎麼走,在她們的言語中,她的生活都是結實的,不像以往,滿懷好意把二妹子迎回來,話兒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翻到虛空裏去,就覺得自個簡直是個倒黴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