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秦楓終於甩開難纏的追兵到達指定的地點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就算當麵嘲笑著對方的懦弱,可到頭來他們還是沒敢把這個膽大妄為的刺客格殺當場。從某種意義上講或許正是秦楓他一口說出了兩位大員的心思,結果反倒不敢輕舉妄動了。
韃子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沒人知道。隻是每個人都各自的猜測罷了,反正帝王的一言一行總有著無數人去揣摩,有些人猜到了,有些沒猜到。但他們沒有一個敢光天化日下得告訴所有人他能讀得懂皇帝的心意。
這就是所謂帝王的尊嚴吧,所以固然擋在秦楓麵前的兩位都是清朝的中流砥柱,卻都配合著囂張的刺客扮演了回唯皇命是從的直臣。
既然皇帝說了不想曹寅死,那麼做臣子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死的。就是在這默契裏秦子思才有了逃出來的可能。
在算了算時間對方也該跑遠了以後,秦楓又帶著他的人質跟對方好好兜了兩個圈子,才終於找到時間一劍敲昏倒黴的人質,奪馬便跑。
本來這點時間秦子思完全可以直接把曹寅殺了再走的,可他既然答應對方不會殺他,又不客氣的騎上了對麵送來的馬,大丈夫說話算話。既然承諾了還是要兌現的,就算承諾的對象是群漢奸跟異族也是一樣的。
就當他剛開始跑,身後就射來了完全沒必要瞄準的箭雨,看來對方完全沒有要生擒他的意思。秦楓把整個人都貼在了馬背上,他的運氣不錯,得益於漆黑的天色背後的弓箭手幾乎沒法瞄準,三三兩兩擦著身體飛過的羽箭卻沒有一隻射到了他身上。
可他的坐騎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一陣箭雨灑過健壯的馬肚上已插上了三支箭矢。馬兒發出哀鳴,沒命地向前衝刺。
秦楓跳出馬背,順勢滾進了草叢。至始至終他都很感激他的坐騎,馬中箭的傷口流血不止,它就快死了,馬進行著它生命裏最後一次的飛奔。它所發出的最後的哀鳴也為秦楓吸引走了全部弓箭手的注意。讓他能安全的在黑夜裏隱去身形。
在那以後秦子思又獨自在黑夜裏亂轉了半個時辰,在確定了身後沒有追兵以後才向著約定的地點前進。
楚義跟他約定的地方是一片荒蕪的廢墟,四周都是殘垣斷瓦彌漫著二十年前戰火的味道,奇怪的是明明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京城的四周早已重建,隻有這片荒僻的邊角仿佛被時間遺忘了般依舊停留在二十年前。
他就這個問題問過明顯知道些什麼的楚義,對方苦笑著告訴他反正這是有理由的,所能告訴他的隻有這片土地一早就被楚家買下了,想要保留成什麼樣子自然別人是管不著的,當然這事楚家本身知道的也不多就是了。
他翻開瓦礫間掩蓋的木板,出現眼前是層層的石梯,走下去是個相當大的地窖,裏麵光線昏暗,隻是在牆壁四角象征性地點上了幾隻蠟燭,皇帝被綁在牆角,連眼睛也被蒙住了。另一邊師妹早就躺在席上睡著了,女孩的最遠對角則是個秦楓同樣熟悉的夥伴。
楚義打著哈欠:“終於來了,不說了我累死了,你先守會夜等後半夜再叫我起來換班。”
居然什麼都沒說直接倒頭就睡。
他隨便找了位置坐下,從木板再次被合上開始外麵世界的一切喧嘩便再也滲不進這方小小的天地。
真是讓人安心的安靜。他想。
如果這次還能活下來的話,他下定決心回去一定要把師父交的兵法謀略通通都從新翻出來。他還是太弱小了,在這個無奈的世界上弱小就是他們最大的原罪。是不被允許的。
秦楓很有學武的天分,師父還在的時候老是說他是學武的天才,但現在的事實告訴他這還根本不夠,學武能讓他不用畏懼單一的人,可讓他們麵對國家勢力活下來的卻是個不會武的人的謀略。
師父固然是文武雙全,可他自己呢?是否因為學武的天賦而反倒疏慢了另一麵的學習,所以事到臨頭他才會如此如此無力。
平心而論這件事要是隻有他一人的話,他早就死了,想保護的人一個也保護不了,但還好,未來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讓自己成長。
時間流逝,蠟燭燃燒、熄滅。偌大的地窖陷入一片黑暗。他睜著眼,發誓。總有一天他會得到足夠保護他人的力量。
秦子思是被他那個師妹粗暴地叫醒的。
秦楓記得以前師妹還是個挺淑女的人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野蠻了,又是踩又是敲的……其實他自認為還是很容易叫醒的啊,至於嘛…….
秦楓揉了揉睡眼,問了下時辰似乎自己這回連一個時辰都沒睡滿,沒辦法——他看夜裏那兩位睡的都不錯,索性就自己一個人守夜了,這一守就直到東方天明後才小睡了會兒。
“有事什麼嗎?”他使勁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的事要辦、要學,這些他在昨晚就想的清清楚楚了,所以,現在還遠沒到喊累的時候。
“有。”不遠處楚義正整理著新的道袍,昨晚那件染血的衣服似乎已經被他給處理了,有些雜亂的頭發也被重新梳理了一遍,這副悠閑的樣子真不像是個逃犯。
謝曉煙斜著眼表達了她一如既往的不滿:“公子哥就是公子哥,有那閑工夫還不如來幫忙準備早飯,不臭美會死啊。”
楚義對著秦楓無奈地擺手,教養啊教養,你的師妹。“死是不會,但會很難看就是了,不打扮的幹淨點我怎麼進城啊。”
女孩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家夥,“老天…….你居然還想進城……你一個道士還想進城,我打賭今日的北京城別說道士了,就是和尚也別想出門。”
“當然啦,本小姐也明白你們這些公子哥平日裏老是自以為是的,想不到也不奇怪。”她得意洋洋,“要不要來打賭,本小姐賭你連城門口都看不到就被捉了,到時候可別想讓本小姐來救你。”
“能進去。”楚義說。說話間他拎起了角落裏的一把斧子,走到一邊。“誰說我要走大門的?”一斧劈下整麵石牆一整顫動,楚義托著斧柄喘氣“看到沒,這是空牆。有了這個我還走大門幹嘛啊。”
花了好大功夫,借助了對麵兩位的蠻力之後好不容易終於敲完這麵空牆。楚義一腳把最後塊殘渣踢進長長的地道,回頭道:“進來看看不,當年為了建這條地道可是費了不少勁呢。”
眼前的密道比兩人想的更加深不見底,漆黑的不知通往何處。楚義邊走邊介紹道:“別看這已經很長了,其實前麵還分了五條岔路,兩條是死路,還有三條分別通往京城裏的三塊地方。”
“當年我家老頭偶然發現這條密道,據說這可是前朝留下的。你知道走過亂世的人總比我們這輩要來的小心得多,於是就在密道的一端建了現在的楚宅,這也是為什麼漢八旗的楚氏卻不住在城東的原因了,才不是什麼台麵上說的不敢忘本以示滿漢一家呢。等到前些年京城大旱的時候老頭又以濟災的名義找人重修了整條地道,把地道最遠擴展到了我們這。”
“當然那些修築的工人如今都已經被餓死了就是了。”楚義轉身,笑著對兩位同夥說:“那麼賭也打贏了,我們下麵來談正事吧。”
“反正時間還多,我就慢慢說好了。”楚義不客氣地發號施令,老實說這已經不是什麼繁瑣的問題了,他所拜托的事大多甚至需要固定時間才能辦到。
女孩不由皺著眉,“好煩……你就不能想個簡單點的主意嗎。”
楚義苦著臉,“我還不想啊,要是能簡單點就好了,現在整個北京郊外都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不想點辦法根本出不去。所以才要設局把韃子給引走,漁網什麼時候才會漏出破綻?”少年興奮地揮袖,“那就是漁夫自以為是的收網的時候,到時候就是大家逃之夭夭的時候了!”
“好……好……我看你也夠自以為是的了。”女孩堵住耳朵,“那麼下麵我們要討論就是怎麼把皇帝神不知鬼不覺的藏在那裏對不對?”
“這事我來辦。”
“啊?”
楚義重複道:“這事我來辦,你以為被綁成粽子的韃子皇帝還能自個兒飛過去啊,當然要人送過去了,還記得我剛剛給你們囑托了沒,仔細想想那時候你們在哪裏,這裏麵隻有我能有時間辦這事了。”
“喂,喂!你瘋了啊。”謝曉煙看著楚守仁,好像看著個不一樣的人。女孩從之前就肯定了,眼前是個毫無節操的家夥也絕不會做出像舍己為人之類的事的。
那麼,現在是怎麼回事?女孩隻能將其歸咎與對方瘋了,“狐狸臉,雖說我老是罵你是膽小鬼,但你也不用為了爭口氣故意去做這種事吧,好好找我們商量的話一定能找到其他辦法的。”
“你才瘋了呢,我清醒的很,要是可以的話我才不想幹呢。”楚義沒好氣的回答,然後突然笑了起來,“記得不?我這人說過,在下的底線是很低的。可雖說是已經夠低的了但好歹還是有的,好處我拿,送死你去,這種事我辦不到。”
他很討厭那些老是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混球,把他人當做棋子,將自己卻看成棋手,棋子舍棄千千萬萬也沒有關係隻要棋手莫要傷上一絲一毫便可,這算什麼東西!他楚守仁一輩子也不要做那樣的人,就算他一樣會為了某個理由而鼓動許許多多的人去死,但至少在他楚義的世界裏,沒有誰是棋手。天下大勢麵前吾等都是大道的棄子,沒有誰是不可犧牲的,就算是他自己也一樣。
沒有隨時犧牲自己的決心,就沒有資格去左右他人的性命,這就是楚守仁的底線,也是他最後的自欺欺人,倘若連這個都沒有了那他也就再沒有理由來欺騙自己——其實他還是個好人了。
既然如此,要是現在他不站出來,那他跟他所厭惡的陰謀家又有什麼區別?
“到底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去。我計算過了,接下來的事隻有我去辦才有可能能夠活著回來。”楚義難得在旁人麵前正經了把,“再說了,我又不是去死的,在我的計算裏我活下來的幾率絕對會讓您“失望”的。”
“我啊,還有別的事要做,沒那麼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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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長長密道,楚義此行的目的地也是這條密道真正的起點,楚家宅院。正如他先前所說的那樣,原來的密道本沒有現在這等的壯觀,終點也不過是依舊在北京城內不起眼的貧民窟罷了,他現在走的這些都是老頭新造的。
但為了要把原本簡陋的地道挖地如此四通八達,所必須的工程量卻是瞞不住人的。還好當時正當大旱。
也不知是大旱讓老頭想到能修密道,還是老頭子早就想修了,好不容易才等來的大旱。
反正楚義真的很佩服老頭子,就算他爺爺是個人渣、敗類,活該天打雷劈的畜生。但不可否認老頭子就算是畜生也是隻很厲害的畜生,有些事他就辦不到。
無論是如何惡毒、卑鄙,乃至見不得人的事,老頭子都能做到光明正大,或朝或野總能得到足夠得好名聲。
就像那次修地道就修出了個京城第一善人的名聲,楚義真是自歎弗如。
便讓他慢慢說好了。
時值大旱,天下饑民齊刷刷地往北京跑,不多時就聚集了數萬有餘,還好二十年前的屠殺把天下漢人從兩億殺到兩千萬不到,不然我看至少要聚集到數十萬不止,那時隻怕是連進城都不讓了。
但就是這樣地方官照樣是不敢開倉濟民,那群貪官們貪汙國家府庫的時候自是肆無忌憚,但要他們在沒有上命的情況下舍命做回好事卻是萬萬不敢。
於是官吏們把饑民聚在城內,便再也不管了,沒有糧食就是到了他們心目中的天堂——京城又怎麼樣?該餓死的照樣餓死。
這時候楚善人出場了。
楚家是當時京城唯一開粥場濟災的,但他家的粥卻也不是什麼都不幹就能喝上的,門前的粥場上放著大大的牌匾,上書:不勞者不得食。旁邊放著幾擔的柴。
要想喝上他家的粥,饑民就得背著地上的一擔柴走上百步,放到楚大善人製定的地方,第一二個搬好的還能得到楚家人情切的拍著肩,說些什麼你看你四肢健全,也不是沒力氣,好好幹事怎麼會餓死之類的鬼話。
是的,在楚義看來這就是鬼話!
當時在場的饑民有幾個會是懶漢?還不都是本分的莊稼人,但碰到大旱導致顆粒無收他們能怎麼辦。再加上這見鬼的世道,異族不把人當人死活不開官倉救人,他們不餓死還能怎樣。
可就算楚義這樣想著,那些當事人沒有自覺又能怎麼辦?那些人聽著老頭毫無誠意的話熱淚盈眶,就差、不!是已經就直接給老頭子跪下了。
小小粥場一下密密麻麻的跪滿了人,口呼“青天”。真是個壯觀到話說的場景,那時候不遠處還小的楚義跟他哥哥看著這一切。
他那個哥哥興奮地跟他說,他要成個像爺爺那樣的人。他長大了要當官,當個好官,為民做實事的官,總有一天也要人這麼叫他,“青天、青天……”楚節喃喃自語,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楚義他哥哥真的是個好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有時候楚義忍不住想他真不該生在楚家的,嗯……他要該姓範就好了,至少比滿手血腥的範文程更像範仲淹的後人。
他哥哥要是當上官,那一定會是個天下少有的好官。楚義無比確信著,就像同樣無奈的知道,楚節想當的,是滿清的清官。
“那你呢,長大後想幹什麼?”楚節笑著問身旁的弟弟,別看他們兄弟倆性格迥然不同,但楚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兩兄弟感情卻是極好。
“我?”楚義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明明該高興的、可他的心卻覺得好累,“我……我不要做他們那樣的人。什麼都是自己錯了,從不敢懷疑,隻會從自己身上找些莫須有的理由,哥哥,我能聽到他們心裏想的聲音。他們說,隻要再努力點,努力點,就不會再有饑荒了,可是這是真的嗎?”
“他們都是最最本分的農民,過著書裏說的日出而作,日落方息的生活,可就是這樣他們每年辛苦所得多半都要被征走,對,現在就在這鼓鼓的官倉裏。為什麼今年大旱農村乃至小鎮裏滿村滿鎮地人皆數做了難民?是這大清朝征稅征地好啊!那些人計算的可真清,隻留下足夠讓人活命的糧食給他們,大清的漢人家裏就沒餘糧了。所以當有一天老天讓他們連糊口的糧食都長不出來了,他們除了餓死還能幹什麼。”
“他們就沒想過現在官倉裏的每一粒米都是他們種出來,沒想過那些商人囤積居奇的一袋袋大米又是哪來的?那些狗官敢背地裏賣糧給我們,卻永遠不會開倉救他們哪怕一個人。這種我都知道的事,為何他們想不到?還是、不敢想?”右臂不禁伸出,五指彎曲、舒展、握緊,“我長大以後……我、要告訴他們,他們沒有錯,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錯了。”
不過不管當時尚且年少的楚家大少二少都說了些什麼,反正楚家有糧這件事幾乎一夜間傳遍京城,第二天聞風而來的人可就不止今天這一點了。
老頭子也是爽快,自家的糧店生意也不做了,直接要散盡家財救人了,但這樣來可就沒那麼多柴來讓人搬來搬去了。
但規矩卻不能壞了。於是老頭子宣布楚家要在後院修個大園林,那些災民們隻要能拿來一磚一瓦乃至一土一粒就能喝他楚家的粥。
這樣一來楚家的院裏自然堆滿了各種廢物,再也分不清哪些是建園林所必要的,哪些是地道挖出來的廢土了。
楚守仁真的很佩服老頭子,為了自己他可以殺人無數也能救人無數,後來這事毫無意外地傳到了朝堂上,八旗大臣們無一鼓手相讚,固然至始至終他們沒有濟一口的災。但漢臣也沒有!唯一救災的那個是個漢八旗,也就是是個滿人!
這說明了什麼?用那些人的說法,這說明了他們滿人比漢人更愛這天下。皇帝一聽高興之下,一邊叫天下都學學老頭紓家為國的精神,一邊忙叫人開倉濟民,而等京城開了倉,各地官吏們也紛紛開倉。
某種意義上因老頭而活下來的不下萬人。
等大旱過去,園林裏的密道也重建好了,楚義現在走往的就是他家的園林。
北方的園林跟南方大有不同,固然都是有山有水但看起來卻是完全不同了,南方喜水多把池沼作為全園中心,至於假山卻成了水的點綴了。但北方就更愛山了,楚家園林更是突出,怪石假山重重疊疊,幾乎可以稱上了重巒疊嶂了。讓人渾然忘了身在何處,隻覺在山間。
同樣的,這假山重疊之間當然也是用來藏密道入口的不二選擇。
楚義現在就躲在假山之間。他在等一個人,這是楚家的園林自然也不是仆人之流可以隨便來的,再加上現在還是正月想到來這的隻怕少之又少。
至少楚義想來也隻有她會喜歡到連這種天氣都來。
隻是就是這樣他依舊不確定是否能在這段時間裏等到她,隻是來碰碰運氣的罷。到底此出京城就隻怕沒有再回來的一天了。所以有些話還是想在這之前說給她聽,這偌大的楚家讓楚義不放心隻有他那個惹人憐愛的妹妹了。
不過看來他的運氣相當不錯,要等的人很快來了。
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整個人如粉雕玉琢一般。把楚義跟他妹妹放在一起的話,除了相貌再不會有人能相信這是兩兄妹吧。
相比楚義完全不想掩飾的張揚,楚婉太過於安靜了。明明正當女孩子最可以肆意玩耍的年紀,就算從小楚守仁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妹妹影響成個如他前世所遇到過的新女性。但悲劇的是似乎還是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