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召,阿召。”清脆明麗的呼喚在耳邊盤旋,程召棣仿佛置身於梵音渺渺的夢境,而那送入耳邊的聲音似乎驅散了迷霧,氣吐幽蘭,仿佛就在他的身側。一聲輕歎,像羽毛般吻上他的臉,然後飛入眼前的白光。
他忽然很想流淚。
“阿召,阿哥。”
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有嘈雜的抽泣聲,絮絮叨叨的議論聲,但那聲呼喚,猶如古鍾磬音一般,洗滌著他的內心。
他奇跡般地睜開眼。
“兒啊!我的兒啊!”母親撲上前去扯著他的衣領,嚎啕大哭,“你怎舍得下這一家老小獨自而去啊!那歐陽家叛國屯兵,大逆不道,還要給你喂下斷腸之藥……實在歹毒!”
程召棣躺在床榻斷斷續續的聽著,這才知曉發生的一切。
他孤身潛入敵營忍辱偷生,他為了天下大義服毒聽命,他手持利劍裏應外合誅殺叛黨,他偉績豐功孤膽豪傑眾人傳頌。他是大功臣,大英雄,天下景仰,天子讚絕,而那一枕黃粱的風月舊事,早已被埋進了發黃的廢紙堆裏。
“我這一命如何撿回來的?”他啞聲問。
母親頓了一下,支支吾吾的道:“我擅自用你書房裏那一方玉印和鄯大公子換的,他道給的是解藥,我在床前都守了七日七夜……”
“這七日可還有其他人近我的身?”
母親麵露難色,忽然眉峰路轉與他道:“前幾日軍中的副將戰死,其妻早夭留下一女,你二哥與他關係甚好,便差人帶到我這裏,誰知那女娃娃進來就往你身側奔,叫喚兩聲還不肯走了,守了幾夜,直到方才大夫說你脈象平穩,才好說歹說將她拉走,這會正在房裏睡呢。”
“把她帶到我這兒來。”
“啊?”母親皺眉,“這女娃又不是男兒郎,用不著金貴著養……”
“那我現在去看她。”
“哎呀!你大病初愈快給回去我躺著,我這就去,帶她過來還不成嘛!”
也許是夜裏守太久,那女童似乎還有些沒睡醒。程召棣看著那清澈的眉眼,小巧的臉頰,冰冷的手指似乎也有了些溫度,他拍拍她的頭問:“你叫甚麼名?”
女童搖搖頭道:“父親不喜歡,沒給我起名。”
“你幾歲了?為甚要在這守夜?”
“五歲,”女童揚起臉看著他,“他們說你病了好幾夜,不願起床,阿娘說要叫名字才會醒。”
“你叫我甚?”
“阿召哥哥,阿哥。”
“三公子莫怪,這孩子生在晚秋,自小身體弱,夫人總護著她,不大懂事……”一旁的乳娘連忙辯解道。
他想起她走的時候,遍地枯黃,草木盡衰,掐指一算,暗自輕歎。
你相信前世今生麼?
參悟梵音,活佛轉世,那整日捧書誦經的僧侶,悲憫世事無聲無息的暗彩菩提,壘砌起的瑪尼堆,金||瓶裏的簽木,是不是亦曾等待過這一刻的到來?
佛前許願,半生續緣。
“這孩子留與我這,我將她帶大。”
“你這糊塗兒啊!這求親的隊伍都排到城門外了,你擅自過繼,其他世家的人會怎麼看你!”母親竭力怒吼道,“程家顏麵何存!今後該如何……”
“程家家主不會是我。”程召棣沉聲道,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攝人心魂,“大哥不日便從邊疆歸來,這位子是他的,誰也搶不走。而我,若被人不齒讓族蒙羞,寧願離經叛道逐出家門,天下之大,總會有容人之地。”
“此生唯有此願,還望母親成全。”
“作孽啊!我這是……”程母兩眼一抹黑,氣暈過去。
*
家裏的大功臣醒了,普天同慶,眾心轉安,怎料天有不測風雲,不過幾日,卻因這變幻莫測的天氣偶感風寒,又加上毒傷未愈,口吐鮮血,突發奇症,竟就這麼去了。
程府上下哀痛一片,幸虧程大公子班師回朝,卸甲歸家,接過自家弟弟的靈位,將其風光大葬,供奉祖祠,家裏的主心骨這才穩了下來。
聽說,為這,程家二房程三公子的生母,親自奉上代表家主之位的玉牌,感激之情,流露言表。
鄯伯辛也隨兄參加了這場葬禮。
眾人掩麵流淚,程家長子麵色悲切,一身素白,昔日征戰沙場隻流血不流淚的錚錚鐵骨,此時正跪在弟弟的靈堂前大禮拜別,拭淚黯然。
程召棣的生母更是伏在棺木前捶胸頓足,哭得撕心裂肺,鄯伯辛看見那雙猩紅的眼睛,不知究竟是悲傷多一些,還是不甘多一些。
他在靈位前上了一炷香,作揖出言道:“願君事事如願,忠於自心,以慰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