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七年夏,李廷恩倚在迎枕上飲了一杯六神茶,推開馬車的門,立時察覺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看趕車的長福背上一大片汗漬,李廷恩就道,“長福,找個茶樓歇會兒。”
“是。”高高壯壯的長福擦了把汗,就近將馬車趕到路邊一個茶鋪。
“少爺,您坐。”長福撣了撣椅子上的灰,叫茶鋪夥計上茶。
茶壺夥計點頭哈腰的過來,看到李廷恩麵如冠玉,一身雲緞,一笑便如春風拂麵,頭上碧玉簪子在烈日炎炎中透出股潤意,臉上笑容就更甚了。
“公子,一看您就是個讀書人,這長途遠行的,是遊學罷。”夥計一邊擦了擦桌子,一麵給介紹鋪子裏的好茶,“咱們新到的金銀花茶,鄭家醫館出來的藥茶,夏天喝了又去火又涼快,您要不要來上一壺?”
“金銀花茶?”李廷恩聞言一笑。一路行來,自己在不少地方都聽到有人推薦客人用這花茶。
四年過去,連江南道都有鄭家的金銀花茶了,這挨著河南道的隴右道自不例外。看樣子鄭大夫是大大掙了一筆,那族裏跟著種金銀花的人家掙的銀子也不會少,單憑鄭家的藥田,是無法供應大江南北生意的。
“少說廢話,趕緊上茶。”長福把夥計罵走,一屁股坐在李廷恩對麵。自從元慶五年被選中一路跟隨李廷恩遊學,長福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少爺不是個難伺候的人,平時這些小節也並不講究。換做其他人家,稍微有些底子的,有個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一路頭名考出來的兒孫,要出門遊學少也得備兩個丫鬟一路伺候。唯有自家少爺,啥也不要,帶著自己這個趕車的粗人就出門了。在外麵晃蕩一年多,自家少爺連荒山野地都睡過,硬是沒喊一聲累。
少爺咋就是跟其他讀書人不一樣?
長福心裏存著困惑,忍不住一麵咕嚕嚕灌茶,一麵朝李廷恩臉上打量。
“好好喝茶。”李廷恩輕描淡寫的瞥了他一眼,見他縮了脖子,輕輕笑了笑,繼續歇涼。
“少爺,今晚兒咱們就能趕到河南府。後兒咱就能趕回家,老太爺他們見著您一準喜歡。”長福笑嗬嗬的巴結。
想到家中的情形,李廷恩心裏亦有淡淡的喜悅浮上心頭,他看著長福,笑道:“你也想家了罷?”
長福摸摸頭,嘿嘿傻笑。
雖說跟文曲星下凡的少爺一道出來遊學是件大大的體麵事情,不過自個兒有時候也覺著奇怪,在家天天嫌老子娘念叨,恨不能一天三頓教訓自個兒做少爺小廝一定要盡心盡力。原本以為跟少爺出來見識見識,那真是蚱蜢落到草地裏,日子才叫暢快。誰知晚上老是夢見親爹那張疙瘩臉,看到老娘叉著手擰自個兒耳朵。
“夥計,拿兩盤子饅頭來。”李廷恩將夥計端來的饅頭塞了一個給長福,淡淡道:“吃罷,吃飽了好好給少爺趕車。”
長福傻笑兩聲拿著滿頭狼吞虎咽,一口一個,很快一大盤子饅頭就見了底,而李廷恩手裏的那個還沒吃完。
茶鋪夥計見了這情形嘴巴張的老大,情不自禁小聲道:“您這下人,公子,您可真是個好人。”
李廷恩淡淡一笑,並未解釋。
長福一把子蠻力,皮膚黝黑,胳膊上都是腱子肉,一頓飯能吃五六碗,看起來跟二十多歲的人一樣,其實今年才十五歲。當初他挑中長福,的確許多人反對,畢竟那時候李家已截然不同,家中有仆從二三十。而且都認為讀書人身邊的應該跟眉清目秀的書童,跟個以前是放牛娃的傻大個作甚。不過李廷恩看中的就是長福的蠻力和憨實。
大燕天下承平已久,可誰又能保證出門在外不會遇到一點波折,帶個小書童,除了賞心悅目一點,就全是拖累。長福多好,除了能吃些,更能打獵能燒烤能趕車。
主仆兩一個悶頭吃,一個慢慢品茶,歇息了小半個時辰,李廷恩正準備叫夥計過來結賬,順耳聽邊上兩個行商說了兩句話。
“聽說沒有,胡幹餅這回是真要賣他婆娘了,不僅賣婆娘,連他那兩娃都要一塊兒賣了。”
“不會罷。他除了嫁出去的三閨女,剩下的兩個可是好不容易求來的雙胞胎兒子啊。這是他老胡家傳宗接代的種,他舍得賣了?”
“嘿,有啥舍不得賣的。他這會兒這婆娘,是叫李桃兒不,哎喲,當年娶回家的時候倒還水靈,咱不都說他走了狗屎運,在咱們這兒名聲臭大街的,出去走一趟商回來,還帶回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當初那個稀罕,等給他生了三個閨女,出去陪他走了兩回商,你瞧瞧人成啥樣了。前兒我那婆娘還跟我念叨,說那李桃兒真成幹桃子了,渾身上下都看不到幾兩肉。胡幹餅不倒騰脂粉虧了大錢?縣裏那有錢的陳寡婦你聽說沒,陳寡婦跟他攪合到一塊兒,答應給他還債,就是得把人娶進門。這不沒水的幹桃子就得給人讓位了。”
“嘿嘿,也是啊,陳寡婦那身段兒,哪是胡幹餅這會兒那婆娘能比的。陳寡婦手裏捏著大把嫁妝,男人死的早,族裏還給她留了點家產,守著那點東西過日子這麼多年都沒動心過,咋看中胡幹餅了。陳寡婦才二十幾罷,倒還能生出兒子來,難改胡幹餅連兒子都不想要了。就是可惜那幹桃子也不曉得胡幹餅當年上哪兒拐來的,咋就沒個娘家人撐腰。”
“撐腰,我呸。你沒聽胡幹餅說過,他婆娘是五十兩銀子從嶽母手裏買來的。都把人賣了,還好意思撐腰啊。你當年是眼饞過胡幹餅婆娘罷,這要想了了心事,要不等胡幹餅把人賣了,咱兩悄悄摸到紅街去試試滋味兒?”
“有道理有道理,胡幹餅那兩兒子都生得像娘,你說胡幹餅舍得把人賣到樓子裏不,要能舍得,咱兩多開幾次葷。”
看到兩人擠眉弄眼的說著葷話,李廷恩攥緊手中的茶杯,眼神一片幽暗。
須臾,他放下茶杯,走到隔壁桌坐下。
兩個行商都是走南闖北做點小生意的粗人,這樣的人大本事沒有,眼力勁兒是絕不會少的。一看到李廷恩,兩人就直覺麵前的少年有些來曆。他們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望著麵無表情的李廷恩齊齊咽了口唾沫。
“兩位。”李廷恩反客為主的含笑給兩人各倒了杯茶,“在下李廷恩,年庚十五。元慶四年河南府案首,一等廩膳生員,元慶五年河南道鄉試解元。現拜入致仕禮部尚書,太子太師,一品大學士石大人門下,為其關門弟子。”
李廷恩這五年雖說不能名滿天下,可在他一路過關斬將一路第一的成為解元後,至少士子中有小半聽說過,在他拜入名門天下的大儒,曾經的帝師石定生門下後,有一半多的人都知道這麼個人了。不過兩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行商,自然不會聽說過李廷恩。
但沒有聽說過李廷恩,他們還懂案首,一等廩膳生員,解元,禮部尚書,太子太師,一品大學士的意思。想到麵前這個少年還隻有十五歲,兩人嚇得瑟瑟發抖,他們不認為有人敢隨便胡說自己是解元,隻是害怕的身子一陣陣發涼。
好不容易有人終於擠了一句話出來,“李,李公子,咱,咱可沒得罪您。”
“別著急。”李廷恩將泄滿茶水的粗瓷茶杯往對麵麵前推了推,“我隻是想向兩位打聽些事兒。”
“您問,您問,您隻管問。”其中一個略瘦些的就拚命點頭,扯了邊上那胖點的兩腿還在拚命顫抖的一把,“小的叫張大爐,他是黃黑子。”
李廷恩搓了搓杯壁,含笑看著兩人道:“方才我聽兩位提到一個叫胡幹餅的。”
張大爐和黃黑子對視一眼,齊齊拚命點頭。
“胡幹餅可是他真名?”
“李公子您真是神了!連這是別人給他取的外號都曉得。”張大爐自然不會認為麵前這位李公子會認識胡幹餅。要胡幹餅有這麼一個親朋,那隴右道都不夠他走的,哪會連點風聲都聽不到。
張大爐心裏腹誹了幾句,看對麵李廷恩垂頭喝茶沒有應話,才醒轉過來自己腦子走歪了,擦了把汗,急忙恭敬的道:“那胡幹餅本名叫胡威。他十八那年害了病,他鄉下的舅舅帶著兒女做了幾個幹餅子去看他,結果他取了一個幹餅子切成三塊泡水端給他老舅幾個吃,說是就當吃中午了。打那以後,咱鎮上的人就都叫他胡幹餅,不叫他胡威。”
小心翼翼的說完這麼一段後,張大爐覷了眼李廷恩,規規矩矩的坐在那兒不敢吭聲了。
片刻後,才聽李廷恩神色淡淡的又問了一句,“他正妻是叫李桃兒?”
“沒錯沒錯,就是李桃兒,咱全鎮人都曉得,胡幹餅天天在街上打老婆,就罵操,爛了的桃子,一點兒水都出……”對上李廷恩森冷如箭的目光,本還興衝衝的黃黑子嚇得一個哆嗦,剩下的話無論如何不敢說了。
李廷恩竭力壓下心底的怒火,他並不想與麵前這兩個人計較,冷冷道:“胡幹餅與李桃兒膝下有幾個子女?”
發現李廷恩麵色陰沉,張大驢與黃黑子這回誰都不敢吭聲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在站李廷恩身後的長福威脅的視線中,張大驢硬著頭皮開了口,“有五個。胡幹餅婆娘先給他生了三個閨女,都被胡幹餅嫁的遠遠的,從沒見回來過。剩下的兩兒子是對雙胞胎,今年才七歲。”
李廷恩深吸了一口氣,“你可認得去胡家的路?”
兩人急忙點頭,“認得認得。”
“好。”李廷恩從袖中取出一個五兩的銀錠子,“帶我過去,這就是你們的。”
兩人都是到處走小買賣的行商,一年辛苦奔波才能掙七八十兩,要繳稅不說,中間還不知被人克扣多少。看見這銀錠子都覺得天下掉了餡兒餅。就人家一個解元,就是不給銀子,自個兒也不敢不帶路啊。
黃黑子忙拍胸口,“李公子放心,咱一定把您送到胡幹餅家門口。”說完他猶豫了下,還是壓製不住好奇心,小聲問道:“李公子,您認識胡幹餅?”胡幹餅那小子不會是真撞大運了罷。
李廷恩端起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森然一笑,“我不認識胡幹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