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十一年三月二十這一日注定要銘刻在大燕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的心中。
這一日,大燕五處藩王封地喊出了清君側的口號,數位藩王連下數城,連成一個大大的圈,將京城裹在正中,再加上最早反叛的永王,還有之後的靖王和陰王,京城眼看岌岌可危。然而若僅僅是如此,不會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勳貴世家們,大多都是當初隨著太祖打天下的功臣,藩王起兵謀逆,說的直白一些,不過就是宣家的家事罷了。打完了,分出個勝負,坐在龍座上的人,依舊要好好籠絡他們這些勳貴世家,他們照樣高床軟枕,隆恩不斷。
叫他們駭然的,是宮中前不久才傳出來的消息——二皇子重病夭折,陳貴妃罹患心疾,衝入宋容華宮中意欲至皇長子於死地,卻被當時正在的皇上攔下,陳貴妃癲狂之下,錯手對皇上動手,以致皇上病勢沉沉,無法上朝理事。更叫人難以接受的,是宮中模模糊糊傳出消息,陳貴妃,早已不是第一次對皇上動手了。不過以前皇上礙於大局,將此事隱瞞了下來。
消息傳出後,群臣嘩然,多名禦史上書,要皇上將威國公府全部下獄,賜陳貴妃一死,誅陳家九族。弑君大罪,無論如何,都是決不能容忍的。群臣忿然,朝野暗流湧動,昭帝尚未批複奏折,朝會擱置,八名上書要求治罪威國公府的禦史卻在一夜之間離奇死於家中。
一時之間,朝臣對威國公府的聲討之聲達到了頂點。文死諫,武死戰,大燕的書生,從來不是百無一用,尤其是清流之中,為了名,為了心中所以為的正義,他們連天子都敢頂撞,何況是在他們心中從未有好感的外戚與勳貴。
八名禦史的鮮血,徹底激怒了這些年來飽受外戚為禍朝廷卻不得不隱忍怒氣的大臣們的怒火,連一般武將,都對威國公府行次悖逆之舉大為不滿,威國公府一時之間陷入了人人喊打的境地。
群臣雪片一般的奏折幾乎淹沒了昭帝的龍案。
以禦史周清之妻馮氏為首的八位誥命夫人,一身縞素,手捧靈位,令兒孫抬著棺材,到大理寺跟前跪地痛哭不止,為亡夫伸冤。八位誥命,數日不眠不食,日夜泣涕不止,隻要求朝廷還他們一個公道。
正值朝野聲討威國公府的聲浪一日高過一日之時,關西道衛所軍與寧安城衛所軍,軍營中同時傳來嘩變,因軍餉被上峰中飽私囊,將士們無法拿到充足的糧餉,因而數十個營中都已炸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威國公府在看到朝廷的聲討之聲後,所想出的應對之策。
不僅如此,威國公還跪哭宮門,求皇上對陳貴妃治以重罪,陳家上下願一死以謝天下。
皇宮大門禁閉,昭帝尚未回話,可私底下,人人都已經知道,大燕的天在三月二十這一日,隨著關西道衛所軍和寧安城衛所軍的嘩變,已經是烏雲壓城。
正值此時,一隊商隊,悄無聲息的入了京城,其中一名麵容憔悴,臉色蠟黃的四十許婦人,被一個幹瘦幹瘦的小太監領著,隨著收夜香的隊伍,進了宮城,穿小道,來到王太後的跟前。
婦人站在寢殿中,仔仔細細的打量著王太後的容顏,許久才道:“太後娘娘,您也老了。”
王太後無所謂的一笑,“誰都會有老的時候。不過哀家看永王妃氣色尚好。看來喪子之痛,王妃已經闖過去了。”
永王妃聽見王太後這句話,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她坐在了王太後對麵,低聲道:“王姐姐,智兒的事情,實非我所願。這麼多年,我把智兒當做親生骨肉一樣養在膝下,奉若明珠,我也沒料到,焦家竟會喪心病狂至此。”
“你沒有料到!”王太後驟然一聲咆哮,抬手就將邊上的東西瘋狂的朝永王妃扔了過去的,眼中滿是怨毒,“我告訴過你,這些年,我數次對你殷殷叮囑,焦家留之有益,待功成在望,焦家自然隨你處置,一個側妃,更是由你拿捏,可你偏偏慫恿智兒,你讓他殺了焦蘭芝,你把焦蘭芝的兒子把在手中,讓焦家絕望,才會對智兒下手。蘭素馨,是你害了我的智兒!”
永王妃這些年在封地上雖說並不得寵愛,可她膝下有世子,依舊過的是人上人的日子,更別提如今。若以前她還需要對麵前的王太後虛與委蛇,此時大可不必。被王太後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不說,額頭上還措手不及的被砸了一個青包,永王妃心中十分不虞。她拿起絲帕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傷口,感覺到一陣刺痛傳來,麵色也有些發沉,“太後,你我心知肚明,若真等到智兒登基的時候,隻怕就該是我的死期了!我還能看著焦蘭芝去死,怕是你會先殺了我籠絡住焦家的人,讓他們繼續為你賣命!”
見王太後隻是如一條毒蛇的盯著自己,永王妃好笑道:“你我是閨中之時就有的交情,您行事如何,我再清楚不過。當年您在家中尚且年幼,就能因庶姐穿了和你一樣的衣裳卻比你容色更妍麗就想法子讓她得了痘症毀了容貌,對我又怎會手下留情。當年您把智兒包給我,說是為我著想,想要我有個兒子傍身,其實那時我便想明白了,以您的性子,先帝越是攔著您,越是不想要這個兒子,您是偏偏會要的,您絕不會就此舍下這個兒子,真的就當他死了,從此是永王府的一名世子。果不其然,不到兩年,您就來信,還私下送了三名先生和十幾名服侍的下人。等到弄明白這些先生教智兒的都是帝王之道,十幾名服侍的下人要求智兒坐立起行都按照宮中規矩,我更是想了個通透。隻怕您早已下定決心,先帝唯恐別人知道您生下個不祥的孩子,天下人都會嫌棄這個孩子,您就不認輸,你要這個孩子成為天子,成為萬民之主,您是隻會生下祥瑞,不會生下妖怪的王葳蕤!”
“蘭素馨!”王太後倚在迎枕上的身體拚命發顫,瘦的隻剩一層枯皮的手背上是不斷跳動的青筋。
“你不必叫我!”永王妃忽然逼近王太後,掃視了一下殿中精美的陳設,眼角就流露出一絲凶光,“你說我逼了你,何嚐又不是你逼的我!我本一心想要將智兒當做親生的孩子養育,可你口中說著智兒從此是我的兒子,卻處處插手智兒的事情。你早早就讓智兒知道,我不是他的母親,他告訴他,一個永王府世子已經是委屈了他,他要做的,是這江山天下的主人。智兒與我日日隔閡,他待我如臣,在我跟前,也時常以太子身份自傲,這樣的兒子,我怎敢放心依仗。可說到底,我也養了他這麼多年,再說他還有你這個毒蛇蛇蠍的生母,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他。偏偏你野心太大,還想拉攏焦蘭芝這個賤人!既然如此,我決不能等到我親手養成的狼將來一口把我吞了,再看著你們母慈子孝!”
王太後此時正在憤憤然中,她嘶聲道:“智兒本就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兒子!”
“王姐姐,你看看,你就是這樣……”永王妃口中嘖嘖有聲,“你永遠都是如此,別人攔了你的路,管它有心還是無心,都該去死。可惜啊,我是不想死的。與其等到日後你容不了智兒多出我這一個養母,不如我當沒了這個兒子!”
“是你,是你!”王太後雙手如利爪一樣伸出,恨不能將麵前的永王妃碎屍萬段,可惜永王妃先一步幹脆利落的退後了。
“王姐姐,我今日冒著風險入宮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兩件事兒。”永王妃蹙了蹙眉看著趴在床邊喘著粗氣的王太後道:“智兒的事兒,雖說我是在邊上冷眼看著,但動手的不是我,你要報仇也好,要泄憤也好,別尋到我頭上。再一個,你也不想智兒到了地下將來靈前連個給他上香的人都沒有是不是,所以你得繼續幫著我,讓王爺把江山給奪下來。”
“呸!”王太後一口唾沫吐到了永王妃臉上。
永王妃惱怒之極,用絲帕擦拭了,帶著怒氣道:“王姐姐,你何必如此,這天下,本就亂了,你那長子,又是活不了多久的人。”
一說到這個,王太後眼中的恨意又深了一重,“你還敢說這話,當年要不是你將左格帶到我麵前,澈兒怎會從生下來就帶著寒毒。”
說到這件事,永王妃微微一笑,挑了個離王太後遠一些的地方氣定神閑的重新坐下道:“王姐姐,有些事兒,過去這麼多年,我原是不想說的,可如今您非要倒騰這些舊賬,那咱們就來好好算一算。”她略微停了停話,神色一轉,眼神凜冽起來,“當年先帝選妃,你和我大姐一同入宮待選,我姐姐秀外慧中,本是文宗屬意的太子繼妃,宮中還有人來我家留下過話,要家中對姐姐好生教養。可大姐和你一道入宮住了一間屋子後,先是傳出你在倚翠亭中彈奏疊山曲被先帝賞識看重,再來我大姐無緣無故就生了桃花斑,容顏毀去,還被視為不祥之人遣送入宮。家中得了文宗的旨意,不敢庇護大姐,隻得將大姐送去了庵堂,不過三月,大姐就去世了。五年後,你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後,我入宮選秀,先帝想到大姐,暗示我爹,有意封我為貴妃,可沒多久,先帝忽然改了主意,讓如今的太皇太妃做主,把我指給了永王為妃。王姐姐,你如今敢不敢告訴我,當初讓你與先帝情定的疊山曲千真萬確是你所彈奏,我大姐的病,是意外在宮中染了受汙的桃花,我被指給永王,就是先帝的意思,這三件事,與你都沒有半分瓜葛!”
王太後眼神凶狠如刀,恨不能將麵前的永王妃一刀一刀片成碎片。
麵對這樣的眼神,永王妃沒有一點動容和懼怕,她蹭的起身,血紅著眼走近王太後麵前,逼視著她,“你不敢,你做了這麼多虧心事,你一件都不敢認,我隻是看著你兒子去送死,你就千裏迢迢傳信,說手中還有大筆可用於支援王爺騎兵的銀兩,把我騙到京中來,其實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置我於死地罷了。可惜啊,我既然敢來,就沒想過還能活著出京。王姐姐,你也太小看我了!”
王太後震驚的睜大了眼眸……
永王妃卻神色淡然的撫了撫鬢角,不屑的道:“實話告訴你罷,很久之前,我就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為了讓智兒成為我全部的依靠,把我娘家害的家破人亡,還要告訴我是焦側妃在中間使得手段。當年我在宮中產子,你怕我再有身孕對智兒不利,著人在我身上動了手腳,讓禦醫和產婆告訴我今後都不能生育。所幸啊,老天有眼,從大姐死之後,我就不敢再將你當做親姐姐一樣相信,這些年我遍尋名醫,總算有人能告訴我,我非是難產不能生,實是中了毒才不能生。”
染著血色丹蔻的指甲在王太後蒼老的麵容上一一流連而過,永王妃喟歎一聲,“王姐姐,莫非你忘了,當年你在宮中獨寵於先帝,偏偏久久無子,還是我向你薦了苗巫左格。他讓你有了身孕,讓你生下如今的皇上,你卻用苗巫來毒害與我,你以為我太過自負,不會想到有人會利用苗巫來對付我便根本不會去查檢是不是,你以為能瞞一輩子?我告訴你,在抱著智兒回封地的路上,我就已經想明白了。就是這樣,我也好好把智兒養大,你卻要逼我,逼我容不下焦側妃,容不下智兒!如今好了,焦側妃被智兒殺了,焦家的人殺了智兒……哈!”
永王妃看著王太後的眼睛,見到那張臉上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所經受過的折磨和痛楚,她的心中就湧起一陣瘋狂的報複之後的快感,這麼多年,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還有一件事兒忘了告訴你,你在後宮獨寵,卻遲遲未能誕下一子,你可知道是和緣故?那是我大姐被人送出宮之前,給你下了藥。”
王太後的瞳孔,在此時豁然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