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1 / 3)

李廷恩讓長福找個僻靜的地方,他覺得自己需要和李桃兒好好的聊一聊。

兩人來到客棧最後一進堆放柴火的地方,小小的天井中有個石桌,客棧掌櫃細心的在上麵放了一壺涼茶。李桃兒坐下去,看著對麵的李廷恩,感慨道,“一晃眼,我嫁到胡家都二十年了。你爹他們還好罷,”說完她自己先笑了,“李家出了個你,想來大夥兒的日子都過的挺好。”

她問李廷恩,“這二十年,家裏添了幾口人,”

李廷恩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她,“大伯膝下有兩個女兒,大姐閨名叫翠翠,今年十九,四年前嫁到武安縣的屈家。屈家與鄭家是姻親,乃武安縣有名的大戶。二姐閨名叫珍珠,年方十八,三年前成的親,嫁的是我一個同年,二姐夫姓康名城。康家雖困窘,不過二姐夫今年鄉試極有把握。我娘在我前頭生了兩個姐姐,三姐名草兒,四姐名心兒。三姐與鎮上富戶朱家嫡長子定了親事,前年本要辦親事,隻是朱老爺忽然中風去世,朱家守孝三年,想來這回回家親事就該辦了,正好姑姑您能趕得上。四姐定的是縣裏王家的嫡長子王林和,上回我在外地收到信,家中人的意思,是打算給三姐和四姐一道將親事辦了。”

李廷恩有意將家裏的情況事無巨細的介紹給李桃兒,“在我以下,還有個妹妹叫玨寧,今年九歲。三叔隻有一獨子,大名廷壁,六歲上送到學堂念書,如今已經兩年了。至於四叔,四嬸給他育有一對龍鳳胎,今年才七歲,原本是要一道送去書院。不過奶單請了個秀才來家,爺的意思是想等我回家後商量商量。”說起這個,對範氏的小人之心,李廷恩唇角一彎,補了一句,“對了,家裏還有個小姑,與大姐一樣的年歲。元慶四年一開春,爺便做主親上加親,把小姑嫁到了範家。”

“家裏添了這麼多人?”李桃兒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將注意力集中到一點上,“你說你奶還給你爺添了個閨女?”

覺得這句話問的有些不對,李廷恩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再一次得到證實,李桃兒一臉冷笑,“賣了我,自個兒倒生了個閨女。”

聽到賣這個字,李廷恩心裏一動,問道:“姑姑,我聽爹他們提起過,說您是嫁到外地。可為何我在路邊茶鋪時聽人提起,說胡威對人言您是被他買回來的?”

“我就是被買回來的。”李桃兒語氣十分平靜,“胡威說得對。當初他到鎮上走商,遇到你奶。那時候你四叔快要進學了,你奶說家裏銀子不夠,就跟你爺說給我挑了門好親事。胡威給了五十兩銀子的聘禮,把我娶進門,我身上帶的嫁妝,隻有幾件家常穿的衣裳,跟別人家賣閨女一樣,隻是胡威手裏沒有我的賣身契罷了。”

在李廷恩的腦海中,李火旺縱然重男輕女,可那時候李家的日子並非過不下去,怎會任由範氏給長女挑了這樣一門親事。他不由問道:“爺沒問過胡威的家境?”

李桃兒苦笑,“廷恩,你一定覺著很奇怪罷。其實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當初咋會上了你奶的當?”

李廷恩挑了挑眉,“您的意思,當年並非心甘情願的嫁給胡威?”

“不,我是甘願的。”李桃兒搖了搖頭,神情麻木,“你奶嫁進來頭幾年,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後來她先是生了你三叔,後頭又生了你四叔。你四叔跟你奶長得最像,你奶疼的很。有一天不知聽誰說有個算命先生靈驗,你奶把你四叔抱去算了命,回來就說你四叔這輩子是做官的命,你爺他們都歡喜壞了,特意給你三叔和四叔取了一個光宗耀祖的名。打那以後,你奶就盤算著要給你四叔進學堂考科舉湊銀子。那時候家裏就你爺和你大伯算得上壯勞力,家裏地多,兩個人幹不了,肥上的少,一年到頭糧食收的要比旁人家少得多。你奶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就開始常常聽見你奶在你爺他們去種地後念叨,說她以前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了太太身邊的貼身丫鬟,每個月能往家填補多少。我那時看著你爺他們起早貪黑的,就留了點心眼去給人打聽做丫鬟的事情。”

李桃兒頓住話,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想後麵的話該怎麼說,“日子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年,你四叔長大了,眼看進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你爹也能幹農活了,算起來日子更該寬裕,可你奶脾氣更大了。每天你爺他們一下地,你奶就在家摔鍋砸碗的,你娘那時候沒少挨打,我看的又難受又害怕。村子裏有做過丫鬟的媳婦都告訴我,說做丫鬟就是被人打罵的,死了就用破席子裹了丟到亂葬崗上。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心裏盼著你爺能早點給我尋一門親事把我嫁出去,窮點累點都沒事,我能幹活養活自個兒,可我受不了別人不把我當個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我被你奶罵了那麼些年,我受夠了這個。”

說著說著她眼淚撲簌撲簌直掉,“你爺不管這事兒,我也不敢張口。你奶又在我麵前說了好幾回做丫鬟的事後,她找來了胡威。胡威那時候穿的光鮮,說話和和氣氣的。他在咱們鎮上呆了半年賣手裏的貨,你爺托人去打聽,左鄰右舍的都說他性子好,是個疼人的,他還肯給五十兩銀子的聘禮,你爺就說這門親事定了是要嫁到外地去,問我中不中。我想著你奶三天兩頭的念叨你四叔要進學的事兒,我真怕哪天你爺他們不在家,她就把我轉手給賣了,我不怕跟胡威到處走商,隻要我能挺起腰杆子做人就成,我就答應了。”

李廷恩憐憫的看著捂臉無力哽咽的李桃兒,他能猜到李桃兒心中現在在想什麼。原本以為是脫離虎口,誰知又入狼窩,而且是更悲慘的狼窩。

不過範氏可真有本事,為了讓李桃兒心甘情願j□j縱親事,居然從幾年前就開始用做丫鬟的事情來暗地裏嚇唬她。弄得李桃兒心情緊繃之後,才找出胡威這麼一個人,把親事做成了。

“廷恩,大姑不瞞你。自打離開柳條鎮,我過的就不是人過的日子。我起初都把柴刀擱在枕頭底下,結果有了身孕,你大表姐在我肚子裏翻騰,我舍不得,我給人打聽過,人告訴我要肚子裏有娃的女人殺了人,官府會等把娃生下來再砍頭,可孩子會送到惠民所。我偷偷去看過惠民所,那裏頭的孩子一天到晚的做活,還要被人打罵,過的比街上要飯的還不如。再說孩子長大了,別人跟她說你爹被你娘殺了,你娘被官府砍了脖子,那孩子還咋見人?”

李桃兒說的泣不成聲,“就這麼著,為了你大表姐我忍著繼續跟胡威過日子,接著又有了你二表姐三表姐。我看胡威對她們一點不稀罕,我就想不生了,我偷著攢下銀子要去抓不能生的藥,被胡威抓回來,在我跟前剁了你大表姐一根腳指頭,我恨得要命,逼著自個兒繼續喝藥調理身子,終於把你兩表弟給生出來了。”

看李桃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李廷恩給她重新倒了杯茶,溫聲道:“姑姑,您慢慢說。”

李桃兒端著茶杯,因為憤怒,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我以為有了兒子,胡威就肯好好跟我過日子。誰知安生沒兩年,他就染上了賭,我帶著你表姐他們,一路逃了好幾個縣,這裏是他的老家,最後他沒法子才又回來這兒,好歹有個遮雨的地方。”

“那表姐她們……”

“是我賣的!”這一句話,李桃兒說的心中滴血。

“您賣的?”李廷恩大吃一驚,“您不是說是被胡威賣的。”

李桃兒眼珠血紅,嘶吼道:“他欠了這裏賭坊的人五百兩銀子,人家要把阿雲她們拉走抵債。我沒法子,帶著阿雲她們在縣裏頭東躲西藏的,可縣裏到處都是賭坊手底下的人。我就想找縣裏幾個大戶人家把阿雲她們賣了,賣身契捏在別人手裏,賭坊的人就翻不了天。沒想人家都曉得賭坊的人放了話,說阿雲是他們打定主意要捧的紅牌。人家不樂意為買幾個丫鬟鬧出事兒來,就沒人肯要阿雲她們。阿雲她們沒賣出去,反倒讓我好幾次差點被賭坊的人抓住了。有一天我偷偷到月銀河邊撿人家偷偷丟下的死魚,正巧在碼頭上看見靠著的幾艘大船,船上一個體體麵麵的管事在跟縣裏一個很有名的人牙子說話,說他們船上有幾個丫鬟染了風寒,不能伺候主子,要在這兒買幾個人添補。我一尋思,就咬牙把阿雲她們帶去給那管事看了看,那管事看中了阿雲她們,就給了我銀子,寫了賣身契叫我按指印,又去官府存了檔,改了阿雲她們的戶籍書,第二天,船就把阿雲她們給帶走了。”

原來是這樣。

李廷恩不由對李桃兒刮目相看。在那種絕境之下,李桃兒一個女人居然能帶著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到處躲藏,最後關頭寧肯賭一賭把女兒賣給陌生人,也不肯將女兒交給賭坊,這需要的可不僅僅是智慧,更需要魄力。他就問,“姑姑當初可曾打聽過那管事的名號?”若知道來處,憑如今自己的人脈,是很有把握找到人的。

李桃兒抹了把淚,點點頭,“那管事是個和氣人,他說他們是江北道洛水宋氏,他告訴我,洛水宋氏是百年書香望族,家中最重規矩,像阿雲她們過了二十,隻消我能存夠銀子,將來隻管到宋家贖人就是。要伺候的好,說不定太太姑娘們連身契銀子都不要,還會給陪送一份嫁妝。我把那船上燈籠外的字記了下來給幫寫信的人看過,他說那就是一個宋字。”說完,她滿眼希冀的看著李廷恩,“廷恩,我以前根本沒指望能再找回阿雲她們。我隻盼望那管事給我說的都是老實話,阿雲她們哪怕是做丫鬟,要是個好人家,總還有出頭的一天。可你來了,姑姑求求你,你幫我找找她們,哪怕是再見她們一回,我死才能閉得上眼睛。”

“姑姑。”李廷恩握住她的手,懇切的道:“您做得很好。您放心,您記得船的來曆,您還找人問過,確定那就是宋家。這種書香望族最易尋找,等這裏的事情一料理完,我就寫信托我師父幫忙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