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說不讓你爹回鄉下,你都要去考會試了他還要折騰那些爛木頭,這會兒好了,縣城門關了,外頭全是流匪,他可咋回來。”林氏拉著李廷恩的手眼淚流個不住。
李二柱接了筆生意,要給人家打一整套嫁妝櫃子,他想給主顧親自選幾根好木頭。今年頭一批的金銀花可以送去製茶了,李大柱李光宗兄弟在李家村都還有地種著金銀花,當然不放心,三兄弟都有事兒,就一起在三天前回了李家村。這會兒小曹氏與顧氏也坐在廳堂大哭不止。
顧氏哭聲震天響,拍著大腿嚎啕,“他爹啊,是我對不起你,要我不叫你回鄉下,你不能出事兒,天老爺啊,你咋這麼不長眼,老娘可沒幹過缺德事兒,你就是看不得咱們這些人過點好日子,天煞的流匪,墩兒,你要成沒爹的孩子了。”
邊上站著的李墩兒被顧氏這麼一摟一哭,嚇得跟著張了嘴要哭。
“墩兒。”一直站在林氏邊上的李廷恩目如堅冰,冷冷道:“不許哭!”
李墩兒被李廷恩臉色嚇住了,他張大嘴洗了一大口氣到喉管裏嗆的直咳嗽。顧氏這會兒也不哭了,摟著兒子縮在椅子上蜷成一團。
三個兒子在城外鄉下,李火旺心裏這會兒急得很,麵前一堆女人哭,更是叫他心頭跟被火燎著一樣,他問李廷恩,“廷恩,咋猛不丁就來了流匪,這天底下也沒聽說哪兒鬧饑荒啊。”
這點同樣是李廷恩奇怪的地方。
所謂流匪,大多其實是流民,流離失所的饑民們為了生存,幹脆做起匪的勾當。隻是要有流民,按理來說應該先有天災或是人禍。大燕沒聽說哪個地方鬧旱災或是洪災,朝廷的邸報自己是有法子看到的,上頭根本沒有哪一道出現過這種情況。要說人禍,太後攝政,各地藩王宗室的確蠢蠢欲動,但這些藩王手中無兵無權,他們手中有的隻是銀子,想要毫無聲息的就掀起流匪作亂,簡直是天方夜譚。至於當地貪官橫行導致百姓揭竿而起就更不可能,若有貪官逼迫民生至此,士林中早就會有聲討的文章出來。
即便不追究流民形成的原因,普通的老百姓心中對官府天然有畏懼的心態,流民們到了河南府,難道不應該先在城外等一等,看能不能有官府的賑濟,為何匆匆就要衝撞城門,逼迫縣令關閉城門嚴陣以待。
李廷恩心中翻來覆去的思量,始終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此時聽李火旺問話,他就道:“爺,您先把著家裏,我去縣衙一趟。”
“啥,廷恩,這時候你還要出門?”顧氏一聽李廷恩要離開,聲音尖銳的喊了一句。
“叫啥叫!”李火旺衝顧氏怒吼,“廷恩不出門打聽打聽消息,誰想法子救老三他們。老三還沒死呢,你就先在家裏哭喪了!”罵完顧氏,看顧氏不說話了,李火旺扭頭對李廷恩唉了一聲道:“去罷,你去弄弄清,唉,咱這老百姓過了幾代太平日子,要天下又亂起來,這可咋活。”
李廷恩應了一聲,在屋中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直坐在角落拉著一雙兒女悶不吭聲的曾氏身上。他緩緩行到曾氏麵前,站定腳步。
“四嬸,流匪的事情隻怕要延續一段時日,王管家會跟在我身邊打理外頭的事情。家裏就有勞四嬸。”李廷恩不理會別人的吃驚,認真的望著曾氏。
曾氏詫異的抬頭,她想不明白,這幾年李廷恩對她這個四嬸都是恭敬而疏離。她也一直謹守分寸,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的院子裏調養身體,這個節骨眼上,為何李廷恩竟會將家中托付給自己。
她沉默片刻,不理會旁邊小曹氏打量的眼神還有顧氏的驚叫,堅定的點了頭。
李廷恩帶上長福還有趙安一道去了縣衙。袁縣令已經升官,此時三泉縣的縣令乃是姓蘇,祖籍正是關西道的靈州。蘇縣令正在縣衙團團轉,不用李廷恩詢問,一開口就是石破驚天的消息。
“永王反了。”
李廷恩瞳孔縮了縮,“蘇大人,永王封地在山南道複州,按律隻能有兩千護衛,就憑這兩千護衛,永王如何能將流民驅逐到河南道。河南道和山南道中間還隔著河北道。”
“唉,永王他放了塔塔人入關。”蘇縣令跺跺腳,恨恨道:“複州毗鄰西南,西南山林草原都是塔塔人的地盤,永王殺了越橋關都督洪勇,引塔塔人進關,一路飛馳而下,連下數十城,如今整個山南道都在永王手裏。”
“河北道如何?”聽到這個消息,李廷恩顧不得心跳如鼓,急忙追問。
“半數已落入永王之手,咱們河南府挨著昌州,自然頂在前頭。”蘇縣令愁眉苦臉的道。
李廷恩攥了攥拳頭,“怎會一點風聲都沒有,永王兵馬要占據一道,就算加上能征善戰的塔塔人,至少也需三個月。”
蘇縣令苦著一張臉,“論理這話本縣不該說的,不過這個節骨眼上,顧不得了。”他一橫心咬牙道:“數月之前,朝廷撤換了大燕七道之地的都護,七道各州駐軍都督也被削職大半,共有六十七名都督被押回京師問罪。”
猶如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底,李廷恩臉上血色全無,半晌他疲憊的問,“蘇縣令,為何這些事我從未在邸報上見過。”
“李公子。”蘇縣令悵然歎道:“本縣知曉你是石大學士得意弟子,若非如此,這時候本縣不會給你說這些。不過即便石大學士私下讓人將邸報送與你看,恐怕這等大事石大學士輕易也是不敢告知你的,畢竟你尚未入仕。”
蘇縣令目中滿是悲色,“太後一意孤行,以外戚子侄換下良將強兵,駐防各地。塔塔人兵馬一至,這些出身勳貴的子弟便丟下手下兵馬在親衛護佑下拚命逃竄,塔塔人不傷一兵一卒就能占領一座城池。永王兵馬裹挾降兵,與塔塔人分兵數路,快馬之下,不過半月,整個山南道就落入他們手中。河北道七位都督,聞之永王起兵,自願獻上城池兵馬。塔塔人生為蠻夷,每到一處,便燒城搶糧,驅使無辜百姓為先鋒,致使亂民滋生。不願被塔塔人擄掠的流民就成了流匪,逃竄到了河南府。”
李廷恩身子晃了晃,他唇瓣開開合合,良久才低聲道:“朝廷壓下消息不告知天下人,為何在各州府來往的行商口中也無一絲口風透露出來?”
“李公子,這幾月你是在家中閉門讀書罷,這三泉縣,已有數月沒見到行商了,有僥幸能從外地逃回來的,一過城門亮出通關文牒便會被送到牢中關押。”蘇縣令臉上滿是譏諷的笑容,“朝廷隻須告訴百姓乃是為今年恩科嚴查各地,百姓們有吃有喝誰會去懷疑是不是有藩王起兵?”
沒有朝廷的邸報,沒有流通來往各地的行商,在這個古老的時空中,截斷消息原來如此的簡單。也許另外一個縣城都死光了,隻要關閉城門,相鄰的城縣還以為大夥兒都依舊活在太平盛世中,直到兵臨城下,才會戳破這個美好的泡沫。
就像是自己這個自以為耳目聰靈的解元,以前一次次比別人提前知道消息,依舊是在別人願意泄露的情況下。這一次,若非流匪快速圍城,自己不是依舊滿懷信心的準備上京考會試?
李廷恩許久都沒有說話,此刻他忽然徹底明白上一次會從石定生口中聽到錦繡繁華與腐空說法的原因了。不僅僅是太後主政乃陰月淩日,而是天下已生亂象。迫不及待讓自己去考恩科,不僅僅是意識身體康健不在,生怕命數不久,更是提前察覺到會有一場動蕩將至,怕自己會被徹底耽誤仕途。或許,連石定生這個比別人都看得遠的帝師都無法預料到動亂會降臨的如此迅猛。
誰能想到,身為大燕皇室子孫的永王,會引蠻族入關。
以前他的心願是出人頭地,在這個時空護佑家人,為整個家族撐起一片天。可如今朝綱紛亂,藩王引異族入關,流民變流匪,他又該怎樣護住家人。若天下兵戈四起,他要憑手中的筆墨紙硯去擋住那些已化身成匪的暴徒?
想到還在李家村的李二柱,李廷恩壓下心底越來越增大的惶恐,“蘇縣令,朝廷的兵馬何時才能到河南府,汴州應該還有朝廷三萬衛所軍。”
“不會有朝廷的援兵。”蘇縣令搖了搖頭,“再過兩月就是太後千秋,永王此時作亂,唯恐京畿有失攪擾太後千秋大壽與今年的恩科衝了喜氣,兵部將各地精兵全都調入關內道拱衛京師,汴州三萬衛所軍,隻留下五千給河南府,其餘的,都要前往關內道。”
“你說什麼!”李廷恩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消息。這個時候,還要先為太後辦千秋壽宴!他目呲欲裂,“朝廷就不怕永王揮兵直入關內道?”
聞言蘇縣令仰頭大笑,眼角淚水沾濕他整張麵龐,“李公子,別人讚你是文曲星降世,老夫今日卻說你愚蠢。自大燕立國,塔塔人叩關數十次,他們是打不下整個大燕的,蠻夷失智信勇,他們隻會搶人搶糧,搶夠了,他們就會回去西南邊境外自己的地方。塔塔人一退,永王失去依仗,頂多能打下半個大燕,他更打不下此時雄兵百萬的關內道。待太後千秋一過,搶夠了的塔塔人退兵,朝廷大可再揮兵討伐永王,討伐不了,還能和談,反正都是太祖子孫,勳貴宗室,皇親國戚們照樣過好日子,哪管下麵洪水滔天!”
心中暴烈無比,李廷恩竭力壓製嗓音低聲問道:“蘇縣令,城門可否打開片刻?”
蘇縣令堅決的搖頭,“李公子,本縣知曉你父伯族人皆在鄉野,不過而今流匪圍城,全靠城牆抵擋,本縣身負全縣百姓厚望,恕本縣顧不得私情了。”
李廷恩沒有多說什麼,他朝蘇縣令深施一禮,轉身昂然離開縣衙。站在縣衙外,望著滿懷期望看著自己的長福,他仰頭望著天空,密布的陰雲中一束微弱的日光穿透雲層刺的他眼睛生痛。
“大少爺,縣太爺說啥時候才能把城門打開,咱去把大老爺他們接回來,順道把我爹也捎上。”長福擠上去眼巴巴的望著李廷恩。
李廷恩越過他,一言不發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馬,策馬狂奔往李家的方向而去。
“大少爺!”長福跺了跺腳,招呼一直縮在牆角彎腰駝背整天像得了癆病一樣咳嗽個不停的趙安,“趙伯,快,趕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