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個“蠻族”出身的國王擢升為皇帝選候,這在帝國的曆史上還是前所未有的屈辱,當戰爭在一紙條約中結束時,街道上已經看不見幾個健康的男人了。
靛藍色的軍服在帝國的首都耀武揚威,白色軍服的尊嚴遭到了空前的踐踏,皇帝戰死,帝國元老院選擇了妥協,將一個外邦的所謂國王扶上了共治君主的帝座……所有人的命運都從那一天開始發生了改變。
凜冬將至,石磚街道鋪滿了細碎的銀杏葉,遠在大洋彼端的戰爭對殖民地的影響,也足稱得上巨大,悉數易幟的帝國殖民地都不再有一個強大的宗主國可以依靠,掛上了王旗之後,他們隻能等待新上任的外國總督,能在這多災多難的年歲裏帶來足夠的好消息了。
帝國殖民地軍團堅守了一年的北方堡壘諾德蘭,在安靜無聲的降旗儀式中宣告不攻自破,一艘又一艘雙層甲板的蒸汽戰艦駛入諾德蘭港,像變魔術一般變出來一隊又一隊穿著靛藍軍裝的士兵,在軍鼓和風笛的交織音樂聲中接過了諾德蘭堡壘的鑰匙。
這一切都發生在1799年的冬天,在帝國紀元中,是第兩千個年頭整,千禧的日子。
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白色軍裝被墊入了旅行箱的底部,在首都的碼頭上,沒人知道諾曼·拉法葉是誰,也沒人知道他要去哪兒,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前半的年輕人隱藏在人群之間,慢慢地隨著人潮湧上了去往新大陸的商船。
揚帆起航,戧風而行的“阿奎羅亞”號在悠揚的船歌中離開了舊大陸的兵荒馬亂,從入海口的三角洲看去,卡森平原淡黃色的草場安靜得像來自天堂,淺灰色的雲翳慢慢向東飄去,將陽光慢慢吞食、消化,那上萬英靈將何去何從?
……
北境的港口並不算得上繁榮,等待著商隊到來的諾德蘭港此時隻停泊著軍艦,閃耀著寒光的不隻有炮筒,艉欄板上奢華的浮雕也在初冬的日光下散發著光芒。肯鐸公爵的家族踏上了這片新地最大的城市後,被這裏的荒涼震驚了,一年半的圍城戰,將帝國一百年來的苦心經營付之一炬,屍體攤在獨輪車上無人運走,任憑蒼蠅將他們也當作了一塊新大陸殖民。
薩頓學院典雅的樓廊中已經沒有了學生,辯論堂裏擺滿了等待修繕的炮架和拒馬樁,食堂裏坐著啃食幹餅的傷兵,在這帝國榮光不複存在之日,一切都變了模樣。
被死屍喂養長膘的野狗衝著馬隊吠叫,所有的工廠都停下了他們的喧噪,煙囪林立的往日已不再,被實心炮彈擊得粉碎,像受了雪災的鬆樹一樣,寧可折斷、粉碎,也不願意彎曲。
卡德麗亞·布洛涅帶著憐憫而驚訝的眼神看著這一切,馬車的窗簾卻被母親闔上了。
“你下午還要學習古典文學。”公爵夫人閉上眼睛說道,她的寶貝女兒不應該目睹這樣殘酷的世界。
肯鐸公爵親自騎著一匹戰馬走在了馬車旁,戎馬衣冠的他是卡森平原會戰的功臣,親手結束了這場戰爭的這位公爵並非不懂功高震主的道理,最終獲封新世界的北境之地,離開了權力的核心,這就是他唯一想要的東西了。
……
一年後。
修繕完成的總督府,是諾德蘭港第一棟恢複了昔日宏偉的地標性建築,在莊園的花圃裏,園藝匠的忙碌身影蓋過了他幾個奔跑著玩耍的孩子,這是公爵所默許的事情,他一向寬宏大量。
幾個街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壓著十字路口的空間,一場處刑即將開始。
“有任何遺言嗎?”帶著麵罩的劊子手低頭問道,但是套著麻布袋的人隻是將腦袋昂了起來,這是他唯一的回答。
“法庭對你的宣判是斬首,立即執行,由我負責監督。”一個戴著白色假發的中年人將聲音拔高了幾度,“這是對叛國者的警醒!”
“絞刑!……把他掛起來……!”台下熙攘的人群發聲哄然道,顯然斷頭台這條通向地獄,圖求快死快生的道路太便宜這個罪人了。
帝國人口如今比例已不到三分之一,在前來圍觀的人之中,大多數已經成為了王黨派的絕對支持者,他們急切於看見敢於宣揚共和的無恥叛徒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在往日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甚至可以說,站在斷頭台上的這個罪人,在兩年之前還會有機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而非階下囚,因為絕對的王政傳統已經被帝國所擯棄了兩千年之久,一貫以來,以民主為名的所有運動,大多會得到公民的強烈支持,就連帝國皇帝,也隻敢將皇帝的頭銜放在首席元老之後,以表示對共和傳統的尊重。
“變化真他媽的多…”靠在酒館二樓窗沿的男人罵道,他鬆開手裏的木杯,往窗外丟了出去,讓粗製的麥芽酒潑灑在了髒亂的街道上。
“托馬斯太大意了。”吧台後的人悶飲完一口威士忌,說,“我們沒辦法救他,鄧肯。”
“我他媽當然知道,你以為我是什麼莽夫麼?”鄧肯·珀爾離開了窗沿,這個薩頓學院的年輕人為他的一腔熱血付出了代價,鄧肯隻能為他感到遺憾。
助興用的手槍開始朝天放空槍,一場處刑仿佛變成了一場狂歡,大量湧入新大陸的王國人,大多都缺乏帝國式的“文明積澱”,這是許多諾德蘭本地人內心中敢怒不敢言的想法。對於他們來說,這片新大陸不隻有無盡的財富與土地,更重要的是,帝國的文學和科技在這裏得到了複興,甚至改變了世界的格局,這是殖民地上,每一個人都一度引以為傲的事情。
小雨將歇,城郊的空地上,一片插滿了白色石碑的草地包圍著新建起來的小教堂,這裏是戰死者的公墓,不論敵我,,也不分老幼,如今他們共同長眠於此,充滿了對生者百年不盡的諷刺。
布森·拉法葉的名字就在其中,這個長眠於他鄉的年輕軍官是諾曼的哥哥,服役於帝國禁衛軍,擲彈兵第二“奧格斯塔”團,也就是原本佇衛著皇宮的精英兵團,同時隸屬於在新大陸遭遇滅頂之災的帝國遠征軍。
“家族所有的軍人都被除役了。”諾曼撫摸著墓碑,掃去上麵的雪末,細碎的雨滴中夾雜著雪瓣,他的眼裏滿是傷感,卻不見淚光,“布森,我羨慕你的幸運。”
“活了短暫的一生,卻能以軍人的身份走向終結。”諾曼將一束花擺到了墓碑前,盤腿坐著,像在拉家常一樣,不停地說著,他來自帝國西境的口音,讓每一句話都能在抑揚聲調中變得像韻詩裏的句子,即便是天使想催促他離開,不再叨擾逝者,也不忍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