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看白刃血紛紛(1 / 3)

揚州城外,洶湧澎湃的長江水滾滾東去。一望無際的江麵上,隻有一艘小舟停靠在岸邊,而岸上卻見不到一個人影。

那艘小舟之中,一人口銜蘆葦,呆望著船篷外的天。此人名喚李二狗,自小便跟隨爺爺在這揚州城外的長江以擺渡為生,日子雖然清貧,但是有這繁華的揚州城在,每日過江的南北客商及旅人極多,倒也不愁生計。後來,爺爺死了,隻留下李二狗一人,他便獨自一人在江上擺渡過活,日子也算清閑自在。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這承平日久的揚州城忽然遭逢戰亂,城中的百姓害怕丟了性命,盡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門,而外地的客商更不敢再來,原本熱鬧的渡口,如今也變得冷冷清清。

其餘渡船早已不知躲去了何處,隻有李二狗舍不得生意,依然不願離去。可惜,已有數日未曾有人渡江了,他也沒有法子,隻得每日躺在船中睡大覺度日。念起往常太平的日子,李二狗忍不住長歎一聲。

便在此際,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一群人策馬奔向了江邊。由於朝廷大軍與叛軍大戰於揚州城外,李二狗唯恐是戰場上退下來的逃兵四處劫掠,慌忙起身抄起長篙,欲要撐船逃走。可是一抬眼間,卻發覺那群人已然馳到了江邊,十餘雙眼睛一齊盯著自己,李二狗登時嚇得全身僵硬,如何也使不出力氣了。

這群人雖是披甲戴盔,攜著兵刃,不過個個狼狽不堪,有幾人的衣甲上還透著血紅,顯然是受了傷。可盡管如此,李二狗依然嚇破了膽,隻是在心中暗暗祈禱,莫要被眼前這群凶悍的逃兵殺掉。

那為首之人忽然長嘯一聲,響徹雲霄。李二狗隻覺雙耳欲聾,以為對方要取自己的性命了,驚得雙膝一軟,便即跪倒在地,哭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豈料那為首之歎了一口氣,道:“小哥快快請起,我等隻是路過此地,並無惡意,隻求小哥能把我們渡過江去!”

李二狗聞言,急忙站起身來,道:“將軍盡管放心!小人在這長江邊擺渡已有二十年了,自能將你們安穩地送過江去!”為首之人點點頭,道:“那便有勞了。”

李二狗不禁鬆了一口氣,卻兀自忐忑,唯恐這人說話不算數,待自己將他們渡過江去後又來害自己性命,卻也別無他法,隻得依命行事。不過他定睛一看,隻見這群人個個騎馬,不禁暗呼糟糕,隻得硬起頭皮道:“不過各位將軍的馬……小人的船裝不下啊……”

為首之人卻沒有理會他,而是突然轉頭回望,沉聲道:“敵人追來了!”餘人聞言皆是一顫,有幾人甚至露出了驚慌之色。眾人紛紛轉頭望向來處,過不多時,隻聽得震天的馬蹄聲傳來,塵土飛揚處,大批人馬正自飛奔而來。

為首之人搖了搖頭,對身旁的一個瘦小之人道:“姮兒,你快下馬隨這位小哥過江去吧!”他的語氣無比悲涼,似有訣別之意。那身材瘦小之人頗為激動,猛然摘下頭盔,嚷道:“不行!李郎,要走咱們便一起走!”

這身材瘦小之人的聲音甜美動聽,脫下頭盔後更是露出了一頭秀發,李二狗適才未曾留意,此時才發覺原來她竟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貌若天仙的美人。李二狗呆望片刻,心中驚歎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人!”

為首之人望望身周同伴,沉聲道:“姮兒,我不能走,這些兄弟隨我一同舉事,與我情同手足,我怎能舍了他們苟且偷生?”其他人聽了卻是紛紛喊道:“英公大人,你與夫人快走!我們兄弟留下來斷後!”李二狗聞言大驚,方才知曉這人的身份,竟是英國公李敬業!能見到這位當世一等一的英傑,李二狗心中激動萬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懼怕。

李敬業搖搖頭,高聲喊道:“眾位兄弟落得今日這般田地,皆是因我所致,我若再舍棄眾位獨自逃生,那豈不是與豚犬無異?”他身旁那位穿著衣甲的美人便是他的妻子,名叫梁麗姮。梁麗姮雖是女子,卻也是身懷武功之人,夫君李敬業在揚州起兵反抗當朝太後武則天(注1),她便跟隨丈夫在軍中殺敵。隻可惜功敗垂成,夫妻二人隻得帶著親隨倉皇出逃。

朝廷的平叛大軍皆在江北,是以出了揚州城,李敬業等人便一路奔至長江邊,意圖渡過江去繼續南逃。可是隻有李二狗這一艘小船停在江邊,而身後的追兵業已趕到,這一艘小船已來不及將自己這一行人盡數送過江去了。無可奈何之下,他便決定帶領親隨纏住追兵,以便妻子能獨自逃走。

梁麗姮自然不願與夫君分離,激動之下,便拉起李敬業的手,哽咽道:“李郎!若是沒有你,妾身活著又有什麼意思?”說著,她搖搖頭,續道:“妾身絕不獨活!”李敬業同樣是萬分激動,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歎氣道:“當初不聽姮兒之言,以致一敗塗地,更令祖宗蒙羞,悔之晚矣!兼且天下人皆視我為叛賊,即便逃得性命,又有何處可以容身?不如與敵人死戰,以成全忠義之名,也算對得起祖父大人的教誨!”梁麗姮心如刀絞,哭道:“既然如此,妾身便和夫君一起,與這群狗賊拚了!”李敬業卻搖搖頭,一隻手掌輕撫著妻子的麵頰,勸道:“你即便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為咱們的兒子著想!難道你要他也同咱們一起送命嗎?”

梁麗姮聞言,立時怔住,心道:“是啊,敵軍無數,我們二人也不能盡數殺了,最後的下場不過是身首異處,隻是我們死了,囝兒也勢必要遭了敵人的毒手,他尚在繈褓,我怎麼忍心就讓他送了性命呢!”

李敬業回首望去,發覺追兵的麵目已然依稀可見,而妻子卻還在發愣,急得喝道:“姮兒,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梁麗姮渾身一顫,麵如死灰,翻身下馬自馬腹之下抱出一個繈褓,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李二狗見她突然從馬腹下抱出了一個嬰兒,不禁大感新奇,仔細一瞧方才明白。原來,梁麗姮是用一塊布裹住馬腹,又在馬背上係了一個結,做成一個兜子將嬰兒兜在了馬腹之下。若是為追兵趕上,她抱著孩子不便作戰,隻得出此下策,沒想到一路顛簸,孩子卻依然睡得安穩,沒有哭鬧。

梁麗姮撫了撫兒子的小臉,抬頭望向夫君,柔聲道:“李郎,姮兒這便走了,此生若能再見,定當再次侍奉夫君左右,若不複相見,那我們便來世再做夫妻!”聽著妻子的訣別之語,李敬業恨不得翻身下馬,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憐愛一番,可惜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隻得含恨作罷。

梁麗姮也知再不走便來不及了,便向丈夫狠狠點了點頭,回身躍上了李二狗的小舟。沒等她吩咐,李二狗便知趣地撐起了長蒿。小船慢慢離岸,夫君的臉也越來越遠,梁麗姮背轉過身去不忍再看,李二狗卻發覺她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

李敬業望著妻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回憶著往昔和妻子花前月下的甜蜜,又想到此後恐怕便要人鬼殊途,心中不禁一陣絞痛。此刻追兵已然趕到,李敬業隻得收拾心思,掉轉馬頭越眾而出。掃視了一眼靜靜停在不遠處的追兵,發覺為首的將軍是個白發老者,李敬業抱拳道:“見過黑齒老將軍!”那白發老者便是大唐名將黑齒常之。

黑齒常之淡然一笑,還了一禮,問候道:“一別經年,小將軍別來無恙?”李敬業冷笑一聲,哂道:“如今老將軍為官我為賊,可算得上是別來無恙?”黑齒常之搖搖頭,感慨道:“昔日老夫在英公帳下效命時,獲益良多,也曾與小將軍並肩殺敵,未料到今日卻要與小將軍拚個你死我活,真是令人不勝唏噓啊!”

李敬業放聲大笑,擎起手中銀槍,喝道:“老將軍不必多言!我今日兵敗,不過是一死罷了,隻是大唐的江山卻要教你們這群愚忠之臣拱手送給那個妖後了,我死不瞑目!”說到最後,聲色俱厲之下他的須發都豎了起來。

黑齒常之卻絲毫不為所動,哂笑道:“小將軍落得今日這般田地,便是因為心中的業障所致,如今死到臨頭依然不思悔改,難道真要送了性命才肯罷手嗎?”話鋒一轉,又勸道:“隻要小將軍肯束手就擒,跟隨老夫回東都麵見太後,說不定還有活命的機會!”

李敬業冷哼一聲,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莫非老將軍真以為為那妖後效力會有好下場?”說到這裏,他長笑一聲,又朗聲道:“老將軍若不幡然醒悟,必遭毒手!”

黑齒常之不敢教李敬業再說,急忙擎起手中長槍,指向李敬業,大喝道:“眾軍聽令!徐敬業一黨犯上作亂,格殺勿論!”一聲令下,他身後的兵將們便蜂擁而上,衝向了李敬業一夥。李敬業見狀也大喝一聲,道:“諸位今日可還願隨我陷陣殺敵?”那十餘親隨紛紛舉起手中兵器,高喊道:“誓死追隨將軍!”便一同打馬衝向了官軍。

武則天在洛陽聽聞李敬業起兵,便火速派遣李唐宗室李孝逸統帥三十萬大軍東下平亂。李敬業的士卒皆是倉卒之際召集而來的,多為乞丐、囚犯及惡徒,與烏合之眾無異,而李孝逸統領的三十萬官軍卻是洛陽臨近各州的府兵,與李敬業的“匡複軍”相比,說是虎狼之師亦不為過!

於李孝逸而言,此戰本是輕而易舉,天大的功勞亦是唾手可得。可惜他一時糊塗,到得揚州城外,為李敬業以言語相激,兩軍對圓之際,竟與李敬業在陣前較量起了武藝。他又怎敵得過李敬業的家傳武功?為李敬業一劍刺中了肩膀,受傷之下隻得倉皇逃回陣中。李敬業趁勢驅兵掩殺,並且身先士卒衝入敵陣。

官軍陣腳大亂,自然是潰不成軍,李孝逸帶著殘兵敗將直奔了三十裏方才甩脫追兵,逃得性命。隻是經此一敗,他已成驚弓之鳥,又如何還敢再戰?隻得向朝廷求援。武則天得知李孝逸大敗,惱怒異常,隻得派遣大唐宿將黑齒常之率領援軍前去助戰。

李敬業向來自負,打敗李孝逸後更是目空一切,隻覺憑著自己這一身武藝,奪取天下便在反掌之間,竟不把朝廷的援軍放在心上。而打了勝仗,李敬業麾下的烏合之眾亦生懈怠之心,整日在揚州城外的軍營之中吃喝作樂,李敬業竟不加約束。待黑齒常之到了揚州,很快便收聚敗兵,再次攻來。李敬業手下的烏合之眾已無鬥誌,甫一接戰便即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李敬業自知大勢已去,也顧不上其他,帶著妻子與親隨倉皇逃走。他是叛軍首領,黑齒常之自然不會放過,是以占了揚州城後便立刻帶兵來追,終於在李敬業渡江之前追上了他。

見李敬業擎著長槍衝上,黑齒常之心中一驚,趕忙喝道:“取徐敬業首級者賞黃金千兩!”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死士”,衝在最前的官軍便盡皆攻向李敬業。

堂堂的開國功臣嫡孫,大唐的世襲英國公,原本誌在匡扶皇室,沒想到到頭來卻落得個反賊的名聲,李敬業的心中早已充滿怨氣,此時隻欲殺個痛快。見官軍盡數向自己衝來,他隻是冷笑一聲,便挺槍衝進了敵陣。

李敬業的一身武功出自家傳,英國公李勣將自己一生所學全都傳授給了這個嫡孫,隻盼日後他能憑著這一身武藝建功立業,光宗耀祖。李敬業也的確是天縱奇才,將祖父所傳的武功融會貫通,練就了一身絕學,天下間已找不出幾個對手。

李敬業揮著手中的長槍,與敵騎擦身之際,大喝一聲,槍尖飛舞,倏忽間便有幾個官軍被刺中,翻身落馬。不過官軍人數眾多,李敬業立時被官軍圍了個水泄不通,而他身後的親隨則是轉瞬之間便被大軍淹沒了。

李敬業雖被重重包圍,可是他槍法精妙,更兼內力深厚,周遭的官軍竟奈何他不得。說起來,李敬業所使的槍法卻不是家傳武學所創,而是李勣學自大唐的傳世名將——衛國公李靖。

李勣精於劍法,對槍法卻不甚精通,而兩軍交鋒、陣上殺敵,用劍明顯頗有不便,是以李勣便向李靖虛心求教,學得了李靖的絕學“衛公十三槍”。這門槍法雖然隻有十三式,但每一式都是精妙絕倫,威力無比,李勣習得之後,在疆場上也是所向披靡,手下難有敵手。

現今李敬業使出這套槍法來,威力絲毫不弱於祖父李勣,隻殺得眾官軍心驚膽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無人再願上前送死。官軍的陣形便被李敬業衝破了。

黑齒常之見久戰不下,而李敬業單槍匹馬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周遭的上百將士竟然奈何他不得,心中甚是焦躁不安,沉聲大喝道:“眾將聽令!如有畏縮不前者,斬!”身邊的將官得令,紛紛上前督戰,眾官軍隻得硬著頭皮往上衝。

如此一來,李敬業再次陷入苦戰。遙遙望見黑齒常之在遠處捋須觀戰,他便故技重施,喊道:“黑齒將軍莫非是老了?連刀也提不動了?敢不敢上來與我一戰?躲在後麵算什麼英雄!”黑齒常之卻不中計,而是哈哈一笑,喊道:“賊首已然無計可施!諸位若再踟躕不前,這天大的富貴便要為旁人奪了!”

此言一出,圍著李敬業的官軍不禁振作,奮勇向前、人人爭先,挺槍搠戟撲了上去。李敬業見黑齒常之不僅識破了自己的計謀,更將計就計,重又激發了手下兵將的鬥誌,氣得大吼一聲,挺槍打馬朝他衝了過去。

黑齒常之冷笑一聲,拈弓搭箭向李敬業射了過去。李敬業雖然被圍攻,但仍有餘暇,一槍便挑落了來箭,隻是臂膀卻感到一陣酥麻。原來,黑齒常之在箭中灌注了內力,這一箭的勁道非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