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1 / 2)

燈引提著燈,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前行,偶爾,他會回頭看一眼身後跟著的、隻有他能看見的,迷路的靈魂。

他要為他們指一條,通往地府的路。

他是靈魂的接引使,他所執的燈中的火焰,沒有一點溫度,卻可以指引成千上萬迷路的靈魂。

壓抑的黑暗中,不會有一絲風吹動。許是因為步伐不穩,火焰微微跳動了一下,燈引略略頓了頓腳步,眉目間並沒有起什麼變化,仍是那不知多少年的平和,安靜。

也許,這裏沒有時間。

孤獨不是按時間來計算的。

荒原上忽然刮起森冷的風,火焰在風中搖曳不定,幾乎要熄滅在風中。燈引重重的咳嗽了幾聲,複又繼續前行。這裏不會有人關心他,所有的苦痛都需自己熬過。

然而時間開始計較起來。它不容許燈引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須臾之間,燈引的頭發全白,如同他身後跟著的迷路的靈魂中一些人生前,垂垂老矣的樣子,虛弱之極。

他本該眉目如故。

火焰在寒風中掙紮著不肯熄滅,卻漸漸地弱小。燈引的眼中映出這樣的火焰,如同此刻垂死掙紮的他,沒有希望,卻仍不肯放棄。

他顫抖著伸出迅速幹枯的手,火舌舔過,他感受到來自火焰、從不曾有過的溫度。

燈引的身子猛一顫,終是抓不住那盞燈,燈摔落在地,最後的火焰也悄然熄滅。燈引的雙眼漸漸閉上,如同火焰一般消失在了寒風之中。

一盞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沒有火焰,也沒有提燈的引路人。

他的名字,赫然出現在生死簿之上。

也許,僅是個錯誤罷……

“夫人,堅持住!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接生婆已經累得滿頭大汗,而錦床上的女子麵色蒼白,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為了她的孩子。屋外,一名男子急切的走來走去,時而望一眼屋子,然而卻礙著規矩,不能進去。他的夫人在房屋之中承受痛苦,而他在牆壁之外,不能分擔,隻能焦急的等待。忽而,他似有所感,聽得屋內傳來一陣不同於所有人的哭聲,他便鬆了一口氣。未等多久,一回身,便看見接生婆抱著一個裹在錦被裏的孩子出來。孩子的眼睛緊緊的閉著,呼吸平穩。男子瞧著孩子可愛,便想接過來,忽然又收回了手——他並不知道如何抱一個出生的嬰兒,他怕自己笨手笨腳,反而弄哭了孩子。便隻瞧了瞧,就讓抱走了。他急忙叫了人來,去請城中幾位有權勢的來府上,他這個王爺的孩子,總該有個慶生宴吧?與這份喜悅相反的,卻是天公不作美。天空忽然開始昏暗,厚重的烏雲須臾間便布滿了天空,雷聲轟鳴,黃沙席卷。街上的人們匆匆的回了家,男子也連忙進了屋子,拍了拍烏色衣袖上的沙子,便喚了下人來詢問夫人的境況。此時,一直抱在接生婆懷裏的孩子忽然睜開了之前無論如何啼哭都緊閉的雙眸,咯咯的笑聲給王府帶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那雙眸子,如質地上好的墨玉,幹淨,純粹。“王爺,夫人已經歇下了。”下人謹肅的彙報著,“夫人想看看公子。”“把孩子抱來吧,我也想看看。”男子道,隨後,接生婆便抱著孩子出現在他的身後。他偏過頭,瞥了一眼孩子,僅是這一眼,便讓他深陷進孩子的眼睛中了。他似乎看到了什麼,抑或是感覺到了,一種不計時間、不計歲月的冰冷孤寂,黑暗中不會有任何的湧動。難怪老天都會為他遮去陽光呢……孩子的大眼睛眨了眨,紅潤的小臉有幾分像他,裹在錦被裏的小手不安分的伸出來,接生婆剛想重新裹好孩子,眼尖的他卻看見孩子手上有一塊很像燙傷的胎記。他抓著孩子柔軟的小手,細細的端詳著。少頃,便放回去了。夫人接過孩子,原本虛弱的麵容似乎多了些生氣,眼睛也睜得大了些。頭發僅用一根木簪簡單的束起。夫人仔細的望著孩子,孩子的麵容似玉無瑕,與她用盡力氣的虛弱相較,生氣蓬勃。“夫人,你看他的眼睛……”夫人早已深陷進去了,隻是她看的比男子還要多一些。除了不計時間、無法言喻的孤寂,她似乎看見一盞被擲於地的燈,然而火焰早已熄滅。她忽然起了奇異的感覺,她隱約覺得,那盞燈快要燃起了。隻是——在荒原上,誰去點燈呢?——是啊,誰去點燈?這燈,與她的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她不再多想,摒退了下人,方緩緩道,“王爺,日後你定要好好待這孩子,萬不可,以天象有異而厭棄於他。”“夫人?”男子聽出有些不對,然卻被夫人接下來的話打斷。“王爺,你可記下?”記憶中,夫人一直都很柔弱,從未有這樣的口氣,他隻當愛子心切,便急切地應下了。夫人像是鬆了口氣,似乎是完成了什麼重要的囑托。側身凝視著孩子純淨的容顏,複又道,“這孩子的眼中有盞燈,定是要亮起來的。你姓尹,這孩子,便叫尹燈罷。”尹沉點點頭,“尹燈,倒是個好名字。”他心中的疑惑,並未消減半分,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便是,夫人明明是孩子的娘親,為何如此鄭重的囑托他好好照顧孩子?他愈想,愈不知道答案。那答案似乎隱在黑暗之中,那裏,是他無法觸及的寒冷孤寂。他覺得脊背陣陣的發涼,卻在夫人麵前,盡力做出平靜的樣子。他忽而想起,適才天氣尚好之時,他派了人去請城中有權勢的人來參加孩子的慶生宴。偏偏事有湊巧,派出去的人剛走,天象便驟然劇變。但願那些“有心人”,不要將自己的孩子與天象聯係起來,造謠生事。夏日的天氣,本來就多變,像這樣突然襲來的沙塵暴從前也不是沒有。大抵那些人不會想太多罷。尹沉努力地安慰著自己,掩下眸中的慌亂,握緊了床榻之上夫人纖細潔白的手,稍許心安。夫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不安,將另一隻手覆上了他寬大的手掌,輕輕地道:“一切自有天定,如今這已經發生了,王爺能做的,便是努力將燈兒與天象驟變之事脫開幹係,再不成,便是找一同發生的事,減輕燈兒的謠傳。”“王爺要記住,日後,你所要展示的,定是不信鬼神的。”夫人心思縝密,細細的叮囑道。尹沉的眉頭舒展了一些,他緩緩道,“我是不要緊的,關鍵是燈兒,日後他可不能為出生之時的天象所累。若是日後他飛黃騰達,再讓那些有心的人翻出了這些舊賬,對他終歸是不好的。”夫人亦是沉默下來,尹沉不由笑了笑,道,“夫人不必擔心了。我定會按照夫人所說的去做的。城中各大家也大都不怎麼相信那些鬼神之說,現在,隻要阻止無事可做的布衣造謠當他們的談資便好。”夫人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在聽到這一席話後,漸漸放鬆下來,隻是將尹沉的手抓得更緊了,她的聲音喑啞,在屋內緩緩漾開:“天氣如此,城中各家定是不會來了。明日又會出殯,也是不大好的。待燈兒滿月,城中流言消減之時,再行宴請吧。”“好。”尹沉答應的有點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僅在兩字上——出殯……尹沉隻覺得,身體像被投進了井中,一點一點的冰涼下來,冷汗涔涔濕透了幹淨的白色中衣。今天發生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令他措手不及。他要失去他深愛的夫人了嗎?但不容他多想,夫人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得不這麼做,為了我的燈兒,我別無選擇。”夫人並沒有講明,但尹沉烏色的衣服很快洇濕了一片,夫人抬頭,卻看見一向嚴肅的尹沉竟是落了淚。夫人到嘴邊的話忽然哽住了,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坦然的麵對的。她終是可以做到,但他不行。於是她也不能釋然了。但她仍然努力地說出那句話,而且讓自己的語調聽著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