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猶同滄浪重,一波未平一波生。風月無邊歎蟲二,柳蒲人家雪打燈。
德雙家幾天之內,由富裕戶變為下等戶;一個好端端、年進鬥錢的粉坊,轉眼之間成了馮子祥的揺錢樹。德雙媽的頭發全白了,德祿一下子老了幾歲,德全一下子好像長了幾歲。家境變成這樣,他還念什麼書?正是掛鋤農閑時節,粉坊開足工,需用人手,德全就進了粉坊。馮子祥倒是很夠意思,給他的工錢是別的雇工的兩倍。德祿早就在粉坊幹,工錢是別人的三倍。為啥?原來德雙家是祖輩傳的粉匠世家,他家的粉坊方圓百裏聞名,漏出的粉又白又長又韌,在鍋裏怎麼煮也不化;尤其是做那道關東名菜豬肉燉粉條子,誰吃誰叫絕,因此馮家粉坊銷路極佳,遠近的粉坊都敵不過。這回換了主人,可漏粉師傅沒換,仍然是德祿。馮老大死之前,大兒子德祿就得到了真傳——關鍵是燙麵子兌白礬勾芡的功夫。這活路看似簡單,但別的師傅漏出的粉就是不如德祿漏的,也是怪事!德全毛歲數已經十六了,這段時間長得特別快,快趕上德雙高了,就是單薄點。以前上學時,有空他也常在粉坊幫工,因此漏粉的一套功夫都熟,就是對礬勾芡的絕招還沒練到家。他初進粉坊,馮子祥就讓他出鍋,這也是一道關鍵工序。
粉坊中每天熱氣蒸騰,男男女女十幾個人緊忙活:先把土豆洗淨切碎,放到大石磨上拉,然後上包過漿;漿在一口口大缸中沉澱,變成粉坨。德祿背著人,把開水燙過的粉麵子對礬,勾好芡,然後幾個粗壯的漢子圍著口大鐵鍋用力揣,一邊揣一邊加粉麵子,直到揣成半固體狀。另一邊燒上一口巨大的鍋,水沸騰了,把揣好的粉麵子放到漏瓢中,用手一下一下拍,一條條潔白如玉的粉絲就下到鍋中。瓢高些,粉條就細;低些,粉條就粗。瓢的眼是圓的,就是正常粉;是扁眼,漏出的就是寬粉條。粉條在鍋中煮上一會兒,由出鍋人掌握,一手執一根木棍陸續撥到旁邊的一個大水槽中。水槽邊坐一個人,雙手不停地抓著這幾十根粉絲纏到胳膊上,夠一桄子就揪斷,由一個人用小木棍穿上,曬到外麵粉架上。晾到既不濕又不脆的時候,就下架用細柳條綁捆。十幾個小捆歸成一大捆,就是成品了。
這套活路德全都會。他每天站在熱氣騰騰的大鍋旁,掌握著火候出粉。有時德祿拍粉時掉到鍋中一小塊粉麵子,煮一會就成粉耗子。從沸水中撈出粉耗子吃,可是出粉師傅的絕活。德全鬼精鬼靈,這個手藝早精熟到家。別人撈粉耗子常燙得齜牙咧嘴,他隻用三個指頭一捏,從來不燙手。一天下來,肚中吃個八成飽,省了家裏不少飯。
以前幹這個活,是給自家幹;現在呢,成了馮子祥的雇工。粉坊的一切一切都是原樣不動,就是運出的粉變成的錢都進了馮子祥的錢櫃裏。德全心中不好受,可又能怎麼樣?他每天機械地出著粉,太煩悶了,就吼上幾句東北地方戲二人轉——“一輪明月啊照西廂啊,小張生惦著那崔鶯鶯啊;夜半悄悄地趴在牆頭看,鶯鶯不見隻來了小紅娘啊……”
吼幾嗓子,德全就歪頭瞅瞅二丫——二丫也在粉坊幹活,與幾個小姑娘們運粉,晾粉,綁粉。
也說不清二丫與德全是哪年哪月好上的。兩家是鄰居,大人們處的不錯,孩子們也沒遮沒攔地相廝相混。小時候玩“過家家兒”的遊戲,德全與二丫總是裝小兩口。他們把過年門上貼的紅對子用唾沫弄濕,抹個紅臉蛋兒,由一幫小小子、小丫頭蛋子抬著,起哄地吵嚷著:“嗚哇瞠,嗚哇瞠,娶個媳婦尿褲襠……”
有一回玩“過家家兒”,抬新媳婦的幾個小子不團結,把裝扮新媳婦的二丫掉到地上,摔得二丫嗷嗷哭。幾個小子嚇跑了,裝新郎的德全上前扶起二丫。二丫左腳不敢沾地,德全一猛勁背起她,背到後街會接骨、端骨縫的徐先生那裏。徐先生給捏咕了好一氣兒,末了讓德全在後麵緊緊摟住二丫的腰,他使勁一抻一推,咯叭一聲,脫臼的左腳脖端上了。二丫疼得大叫一聲,不大工夫,敢下地走路了。二丫的爹趕到了,不問青紅皂白扇了二丫一個嘴巴,罵了一聲:“不要臉的小妖精,盡給我惹禍!”德全嚇得一溜煙跑了。過後二丫見到德全,揚起小臉問他:“往後咱們真地成一家,好不?”德全漲紅了臉,吭吭哧哧好半天說不出話。這以後,二丫待德全沒說的了,家裏吃什麼好的,她也要偷出一點兒來讓德全嚐嚐。德全上學念書識文斷字,二丫家境不好,加上馮家崴子的女孩子沒有念書的,她自然地念不成;可幾年裏,她卻跟德全識了不少字,念個唱本什麼的,都行。
深山出俊鳥,貧家養仙女。別看家境窮寒,可二丫出落得鮮美異常;尤其那皮膚,白中帶粉,仿佛用手指輕輕一碰就流蜜水。窮人家孩子,什麼活不幹?可在太陽底下曬,也不見二丫的皮膚有多黑。才十五歲,提媒的就不少。二丫爹總沒答應。二丫吃不透爹的心思,心中擔憂:他能不能同意自己嫁給德全呢?德全家遭事,窮了,二丫心中就更沒底了。可她早橫下一條心:這輩子,非德全不嫁!二丫和玉兒姐好,玉兒沒走時,她總粘到馮家;現在玉兒不在了,她說服爹,到馮子祥的粉坊幹活,仍然常和德全在一起。
一晃,二丫在粉坊幹了三個多月,白白嫩嫩的粉條把她養得更白更嫩了。馮子祥不能總呆在粉坊,可又不放心,就把大孫子馮寶派到粉坊幹活,一來是監督雇工們,二來是按爺爺的交待:把馮德祿的漏粉手藝、尤其是那調漿兌礬勾芡的絕活偷學過來。馮寶是德字輩,原名叫馮德寶。由於長輩們喜叫大寶,就把德字省去,幹脆叫馮寶了。
馮寶十八歲了,也在田先生的私塾館念了幾年書,與德雙德全是同學,可學業一般,但有一宗:講義氣,好動手;一聽說打架就像吃餡餅那麼香。他長得高高大大,尤其是長了一個老虎鼻子,虎實勁超過他爺爺。
有一天晚上二丫從粉坊幹完活回來,還沒撂下飯碗,馮子祥到她家串門來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二丫家不富裕,馮子祥從來沒登過她家門檻兒。今兒個這是怎麼了?二丫爹不知所措,忙忙迎出去。馮子祥氣色極好,說話膛音更重,底氣更足,一見麵就友好地拽住二丫爹的手,爽朗地大說大笑:“哈哈哈,你個劉老摳兒,一向不朝我的麵。這回二丫到我家粉坊幹活,咱們也是有緣。今個兒,我來瞧瞧你!”
二丫爹搓著手,嘿嘿幹笑著;二丫媽更是老實巴交不知說什麼好。倒是二丫落落大方地用笤帚掃了一下炕沿兒,請馮子祥坐;又取粗瓷菜碗倒了水,雙手捧給馮子祥。馮子祥放光的眼睛瞅定二丫,看得二丫不好意思,手一顫,熱水燙著了馮子祥。馮子祥一點不縮手,嗬嗬笑著說:“沒想到——咱們馮家崴子這小村薄地兒,卻能出來二丫這麼標致的女孩;田家堡子三千坰好地,也養不出這麼好的閨女。哈哈哈,老天爺有眼,好事不能都讓那些皇帶子占了!”
二丫爹還是幹笑。馮子祥又高聲亮嗓地說:“老摳嗬,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個,我是給二丫保媒來了!”
二丫聽了這話,像被馬蜂蜇了一口,心中一陣慌,喉嚨緊得說不出話。馮子祥又說:“俺家大寶今年十八了,屬大龍;小二丫呢,是屬羊的吧?屬相合,哈哈哈……”
一句話說出口,二丫嚇得險些背過氣。二丫爹倒樂了。二丫急惶惶躲到西屋,後麵還響著馮子祥的笑聲。
二丫坐不穩,站不寧,在西屋地來回轉磨磨兒走動。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這些天馮寶老跟自己套近乎。綁粉條時自己每次一抬頭,他那雙老虎眼睛總是在盯著自己……
怎麼辦?怎麼辦?衝到東屋,對馮子祥和爹說:我劉二丫早跟馮德全好了!可這句話決不能說。不說,又怎麼打發馮子祥呢?看爹那樣子,是非同意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