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目送孫傳庭西去,好一陣子才轉身上馬車。
馬車外,劉六轍騎著馬,一直沒有說話。
周正掀開簾子,道:“你今天很奇怪啊。”
劉六轍一愣,旋即嘿笑著道:“我猜到孫閣老與二少爺說什麼了。”
周正哦了一聲,沉默片刻,道:“都是這麼想的?”
劉六轍瞥了眼四周,小心的湊過來,低聲道:“二少爺,你也別怪他們。咱們做的事情,雖是千秋之事,卻也冒著太大的幹係。將來某一天,被秋後算賬幾乎是必然的。他們所想的,無非就是拖一拖,將事情都夯實了。清算我們可以,但事情不能推翻,不能像宋朝那樣。”
宋朝的改革,可以說是翻來覆去,這個皇帝改,那個皇帝推翻,三翻四次,將宋朝弄得黨爭不斷,耗盡國力。
周正暗吸一口氣,拉上窗簾。
劉六轍也沒有再說,他知道,他家這位二少爺向來重情重義,要他卸磨殺驢,趕走盧象升,做不到。
周正回了城裏,來到辦法,雖然在做事,孫傳庭的話卻一直縈繞在耳旁,令他神思難屬。
到了晚上,周正剛要下班回家,盧象升忽然提著酒,少有的笑嗬嗬的堵著周正道:“定國公,今夜月色正好,喝一杯?”
盧象升入京後,一直回避著周正,對於朝政也寡言少語,今天這樣的熱情,周正還是第一次,讓他想到了當年在西安府兩人的初見。
盧象升也這樣提著酒,兩人抵足而眠,聊了一整夜。
周正頓時笑容更多,攬著他的肩膀,道:“走,去我府上!”
盧象升當即道:“那就不能隻帶酒了,路上再買幾斤牛肉。對了,我記得你喜歡吃燒雞,買幾隻!弟妹的手藝好,請她做兩盤。”
周正見盧象升前所未有的熱情,心裏忽然微動,笑嗬嗬的應著道:“好,走!”
兩人肩並肩的出了內閣,離開內閣大院,一路上不知道引來多少目光。
盧象觀跟在兩人身後,看著兩人的背影,表情有些默然,不像以往那麼多的話。
周正與盧象升突然的動作,在內閣大院引來不知道多少目光,又有多少忐忑。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四處亂轉,傳播不知道多遠,多少地方。
周正與盧象升並無所覺的離開了內閣大院,來到街上,親自買菜,一路上說說笑笑,從相見之初開始談,這些年的兜兜轉轉,話語幾乎就沒有停過。
到了周府,兩人一邊解開包裝,一邊猶自說個不停。
盧象升道:“當初你不知道,我在牢裏看似無味挖掘機,實則也怕得很,身前身後,都得顧及啊……”
周正撕開燒雞,直接拿出一隻肥嫩大腿,狠狠咬了一口,又喝了口酒,忍不住的道:“舒爽!當初啊,我在先帝麵前力保你,立了軍令狀的,我當時就想著,大明不能沒有你,怎麼也得保住,跟你說句實話,我當時還花了不少銀子給內監……”
盧象升見周正毫無顧忌的喝他帶來的酒,眼神笑意一閃,也撕了個雞腿,咬了一口,喝著酒,嘴裏有些含混的道:“我知道,家裏幾個兄弟一直都念叨,說要湊銀子還給你,我說還了顯得生分,哪知道,這筆銀子沒還,以後就沒有還的清的時候了……”
周正揮著雞爪子,道:“平心做事,不求回報。你這些年替我南征北討的,又受了多少委屈,從來沒向我提一句,咱們,貴在交心……”
盧象升咽了一口,道:“說得對,他們不懂,來,喝酒……”
兩人喝著酒,吃著肉,當真是爽快。
而不遠處則圍滿了人,周方,上官清,劉六轍,丁琪,盧象觀多多少少有十多人!
周方沉著臉,自語的道:“我很久沒見征雲這麼開心了。”
上官清則有些擔心,道:“他好像有些喝醉了。”
倒是劉六轍好像看出了什麼,轉向盧象觀。
盧象觀默不作聲,欲言又止。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周正,盧象觀酒足飯飽,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盧象觀半躺著,雙手抱腹,看著周正感慨道:“我一直想,我當初要是死在獄裏,或者放出來,最終的結局會是什麼?戰死沙場,或者死在牢裏?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征雲,當初西安府那一夜,當真是命中福壽祿。”
周正打著嗝,道:“我家婆娘在,不要說這樣奇奇怪怪的話。”
不遠處的上官清聽著清楚,眉頭輕輕皺起,神色不善。
沒有人因為周正這個玩笑而笑,包括盧象升。
盧象升抬頭看了看黑下來的天色,道:“自古以來,事事兩難全,你我的情誼與這朝政是格格不入。倒也並非是權力作怪,而是你站得太高,走的遠,我隔得太遠,來的太遲了。”
周正滿臉的酒紅,好像喝醉了一樣,道:“越說越奇怪,外麵的人都說我不納妾是懼內,你不要再給製造謠言了。”
盧象升沒有理會周正的插科打諢,看著周正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楊嗣昌已經圍了台灣,雖然有些難打,但最遲明年中應該能打下來。蒙古那邊問題應該也不大,建虜被滅,漠南以及漠北臣服是必然的。剩下的,就是一個吳三桂等人了。”
周正見他終於說到今天的正題,看著他,沉默不語。
盧象升伸手,摸了摸頭頂,歎道:“我知道你不會馬放南山,但用得著我的地方也不多了。給我五萬人,我去雲南,給你將他們掃滅,咱們就算兩清了。我回鄉著書立說,實現我另一個願望。”
周正看著他,語氣平靜道:“他們說的,做的,不代表我的想法。”
盧象升一笑,道:“我知道。不然你不用將我抬入閣,不瞞你說,當初我是拒絕的,後來想著或許還能做點事情,我畢竟也是進士及第。後來發現,我居然做不來。現在也不瞞你了,元輔找過我。皇上私底下也派人對我威逼利誘。而且,你的人裏麵,也並非鐵板一塊,我從那些話裏能猜到,有些人的心思與你不一樣的。”
周正聽著他的話,知道他去意已決,或者,在內閣的時候就知道了。
周正沉默良久,輕輕一歎,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應該也是傾向於我將來某一天還政於皇上的。那樣才能保持社稷的穩定,大明的長盛久安。”
盧象升看著他,道:“不是我,應該是絕大多數人。你看看你身邊的那些人,或許他們眼下是跟著你變法,意誌堅定如鐵,可將來某一天,他們或許也會突然發現,還政於皇上,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不會允許你做皇帝的,也不會允許你們周家出一個曹丕,我大明不是漢末三國。”
盧象升這是推心置腹了,說了一些別人不敢說,卻又都知道的話。
周正拿起酒杯,有些艱難的喝一口,道:“在世二十年,顧身後十年,再十年就鞭長莫及了。”
盧象升審視著周正,笑道:“我都要走了,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將來到底怎麼打算的?這些事情,可都是你藏著掖著搞出來的。”
周正看著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道:“這件事,要麼二十年後再說,如果我活不到二十年後,就在我死之前來問我。”
盧象升目光深深,道:“看來,你這個想法也是不容於世的。”
周正一笑,道:“也不是,隻是需要些時間。”
盧象升會意的點頭,忽然道:“今晚我跟你睡。”
周正嘴角一抽,歎氣道:“你是非要給我製造謠言啊。”
上官清已經懶得聽了,轉身走了。
周方等人也無聲的離開。
周正與盧象升同時站起來,勾肩搭背的,猶自說笑著,回憶起在西安府時候的那一晚。
周正與盧象升突然爆發的熱情,親密,在京城上下掀起熱議,同時有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安,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
第二天,閣臣盧象升主動請纓,前往雲南征討叛逆吳三桂,唐通等人。
內閣批準,將雲南,福建,廣西三地兵馬盡歸他節製,由他擇機征討。
京城自然是一番輿論地震,不知道多少人或明或暗的指責周正排斥異己,盧象升是周正逼走的。
周正懶得理會,送走盧象升,繼續埋頭做事。
紛紛擾擾之下,很快安和三年漸漸尾聲,即將步入安和四年,曆史上的崇禎十七年。
周正要忙的事情更多了,除了年終總結以及明年的規劃,還有‘議政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