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剛亮,近藤由美就起床了。
滿心的鈍痛磨著她的神經,發出尖銳的痛苦。
從尹氏集團設計部回來已經好幾天了,她一直無法調整好狀態。關於自己作品被盜竊的事情,她一點都不願意去想,哪怕稍微碰觸到一點,都會莫名地痛。她隻想找一個人,能夠靜靜地躺在對方的懷中,讓對方默默安慰著,允許自己的眼淚默默地流淌。
今天是周末。昨天晚上放學後,近藤由美就決定去天使之家孤兒院看望安娜嬤嬤。
清晨的風很涼,露珠還未消散,天空氤氳著淺淺的霧氣,空氣一片潮濕。
近藤由美換了幹淨的衣服,背著小小的包走出了公寓。在梵蒂斯藝術學院專門為外國學生開設的本國語課程上,她一直非常努力,基本上掌握了日常的語言。她在網絡上查好了去孤兒院的路線,在學院附近找到了公交車站。很快,一輛公交車在晨霧中緩緩駛來,她跳上了車,選了一個靠後的位子坐了下來。公交車開動了,駛進了霧氣中。
近藤由美額頭抵著窗戶玻璃,凝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並沒有注意到,公交車後一輛黑色的賓利車正在尾隨著她。
陽光緩緩升起,非但沒有驅散薄霧,霧氣反而越聚越多,遮蔽了天空,雲層漸低,將陽光漸漸吸進去,天邊隱隱傳來低沉的雷聲。
天使之家孤兒院的小教堂內,一片肅穆。一排排長椅安靜無聲,彩色玻璃透出各色的淺光。在這裏,痛苦被允許在上帝麵前敞開。長椅中間,一個穿著藕荷色長袖裙的女子雙手合十,閉著眼睛,低聲祈禱著什麼,臉色痛苦,眉頭緊鎖。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女子睜開眼睛,隻見一個年老的麵容慈祥的嬤嬤站在長椅中間向她投來略微疑惑的目光。很少有人會來這裏的教堂做禮拜,一方麵是由於這裏大半已轉化成了孤兒院,另一方麵是因為這裏實在是太偏遠,所以安娜嬤嬤不由得有些好奇。
不過,既然到這裏來,就一定是有說不出口的苦痛吧。
安莉娜看著嬤嬤,站起來恭敬地微微鞠躬:“對不起,打擾您了,嬤嬤。”
安娜嬤嬤搖搖手表示不介意,隻是慈祥地微笑著。安莉娜看著嬤嬤,突然眼底閃過一道微光:“請問……您是安娜嬤嬤嗎?”
安娜嬤嬤有些奇怪,但依然點點頭說:“對,我是,請問您是……”
“安娜嬤嬤,您還記得我嗎?”安莉娜激動地站起來,一步跨到安娜嬤嬤麵前,握住嬤嬤的手,“我在十幾年前來過的,還記得我嗎?我的女兒丟了,我一直在找她,我的女兒……敏熙,小敏熙,您還記得嗎?”
安娜嬤嬤目光一閃,驚愕地打量著安莉娜,半晌點頭:“記得,沒想到,您還是找來了……真是太讓我吃驚了!”
“嬤嬤!幫幫我吧!嬤嬤!”安莉娜緊緊攥住嬤嬤的手,眼底泛著淚光,懇求地說,“嬤嬤,請您告訴我一點關於小敏熙的信息吧!哪怕隻是一點,就一點……”
“這個,我恐怕沒辦法啊,我們和領養者有過約定的,絕對不將孩子的領養資料透露出來。”嬤嬤搖搖頭說。
“安娜嬤嬤,我不是要搶回孩子,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那麼做,我隻是想看看我的敏熙,哪怕就看一眼。我隻是,想遠遠地看她一眼……嬤嬤……”
安娜嬤嬤神情憂慮地拍著安莉娜的手背,表示安慰,半晌有些為難地說:“之前也有過一些孤兒長大後,親生父母尋找過來,也說過這樣的話,卻由此徹底擾亂了孩子的生活……”
“不,嬤嬤!我保證不會的!”安莉娜急切地說,“嬤嬤,幫幫我吧!我能感覺到,我的敏熙就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因為,因為我之前撿到了這個!”安莉娜說著從包中掏出一塊粗布,雙手顫抖地遞給嬤嬤。嬤嬤接過來,不由得神情大變,“啊”了一聲。
“嬤嬤,請您幫幫我吧,幫幫我吧,自從我看到這個之後,我仿佛有種預感,我的孩子,我的小敏熙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嬤嬤,您能感受我的痛苦嗎?女兒明明在眼前,我卻無法見到她!嬤嬤……”安莉娜聲淚俱下。
嬤嬤凝視著手中那寫著孩子出生日期的破舊布條,搖搖頭說:“天意……這難道真的是天意嗎?”她雙手扶住安莉娜的肩膀,仁愛地看著她說,“如果你答應不去打擾那孩子的生活,我可以告訴你那孩子在哪裏。”
安莉娜睜圓雙眼,懇切地望著嬤嬤,似乎要從嬤嬤的嘴裏掏出話來。
“那孩子已經從日本回國了,她考上了本國的設計高校,梵蒂斯藝術學院。”嬤嬤說。
“梵蒂斯?”安莉娜不由得驚愕出聲。
嬤嬤點點頭,臉上浮出了柔和的笑意,雙目凝望著教堂外,說:“那孩子從小就是個很有才華的孩子,在她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孩子將來一定會是個很優秀的人。”
“梵蒂斯……天啊……”安莉娜喃喃著,無比震驚。
“您也知道這所學院嗎?聽說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學院呢。”
“聽,聽說過……”安莉娜結結巴巴地回答,臉色慘白。
“啊,那您也一定聽說過‘安莉娜’這個名字吧?是個很有名氣的設計師。”嬤嬤神情歡喜地說。
“安莉娜……怎麼?嬤嬤為什麼突然提起她?”安莉娜瞪大了眼睛。
嬤嬤嘴角浮起一抹感歎的笑意:“那孩子啊,考上梵蒂斯藝術學院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那個設計師呢,那個設計師是那孩子的偶像,聽說很多年前就在梵蒂斯藝術學院執教,那孩子曾經給我寫信說,為了成為安莉娜的學生,她要努力考上梵蒂斯呢。嗬嗬。真是有毅力的孩子啊。”
安莉娜的大腦霍霍直響,嬤嬤的話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她的額頭,她感覺一陣眩暈。她覺得有些口幹舌燥,胸口湧起一股難以言述的寒冷。
但是嬤嬤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坐在長椅上,繼續說:“那孩子開學的前幾天來看我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自從她被領養走,十幾年來我是第一次再見到她。”
安莉娜大口喘著粗氣,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她感到莫名的恐懼,但不知道自己為何恐懼。她使勁瞪著嬤嬤,似乎要瘋狂了。
“敏熙長大了,比小時候更漂亮了,長成了漂亮的姑娘。她說她過得很好,日本的家人對她非常好。而且,她也有了一個很好聽的新名字——”
一種可怕的預感侵襲了安莉娜,她死死盯著嬤嬤,呼吸停止了。
“敏熙的新名字叫——”
“不——”安莉娜下意識低吟了一聲,看到嬤嬤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了幾個字的字音:“近藤由美。”
(2)
“轟隆隆——”
突然,教堂外的天邊,猛然炸開幾聲驚雷。雷聲穿過雲層,砸向大地,似乎將整個教堂震撼起來。
安莉娜“嗖”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臉色鐵青,沒有一絲絲血色,全部表情僵硬在臉上。她張著嘴唇,想要說話,想要喘息,想要動彈,卻發現自己完全被釘死在地板上。一陣陣尖銳的寒冷從腳底升了上來,化成冰淩紮進她的心髒。血液已經被寒冷凝固結冰。她的嘴張開合上,合上又張開,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什——麼?”半晌,從安莉娜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聲。嬤嬤驚異地轉過臉,看到安莉娜可怕的臉色,頓時緊張起來:“您沒什麼事吧?”
“那孩子……那,孩子……”安莉娜嘴唇哆嗦著,驚恐地看著嬤嬤,語無倫次。
“近藤由美這個名字是那孩子的養父母起的。”嬤嬤以為安莉娜沒聽清楚,重複了一遍。
“不……是重名……一定是重名……”安莉娜喃喃地說,眼神狂亂。
“安娜嬤嬤,您在這裏啊?”突然,教堂門口響起一個清脆甜美而又文雅的聲音,“我找了您好半天了。”嬤嬤和安莉娜下意識轉過頭去,目光掃向教堂門口,安莉娜的瞳孔猛然縮緊又放大,頹然倒在長椅中,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澆灌了冰水。
“不,不……”安莉娜發出虛弱的聲音,仿佛看到了惡魔。
教堂寬闊的門口,陰霾的天空下,近藤由美靜靜地站著,烏黑的發絲在空中飛揚,雙眸沉靜而悲傷,唇色微白,泛著淺淡地看不見的微笑。
“敏熙!”嬤嬤不禁喊了一聲,安莉娜的肩膀猛然縮起,臉痛苦地皺成一團,仿佛被人狠狠打了幾下。近藤由美的目光落在嬤嬤身邊的安莉娜身上,嘴角那絲極淡的笑容消失了,臉龐僵硬而疑惑。安莉娜那魂飛魄散的樣子也令她驚奇,她不懂,那麼飛揚跋扈的安莉娜,為何瑟縮如此。
“真是上天的旨意啊,我隻能聽從上帝的安排了。”安娜嬤嬤搖搖頭,看著近藤由美,接著用凝重的語調,換成日語招呼著近藤由美說,“敏熙,我有個人要介紹給你認識。”
“什麼人?”近藤由美莫名地問。
“你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那個女人嗎?在你被領養之後,來找你的女人?”
近藤由美眼瞳猛地縮緊。
“敏熙,想見見你的親生母親嗎?”嬤嬤輕聲問,看著近藤由美。
安莉娜渾身顫抖,臉孔慘白,似一個將死的人,嘴唇不停地哆嗦著。她幾次想站起來,卻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當她明白過來,嬤嬤正在用日語跟近藤由美道明事實時,她猛然使勁抓住嬤嬤的手,幾近哀求地說:“嬤嬤,不要,不要是現在!”但是一切已為時過晚。
“敏熙,這就是那個來找過你的人,你的親生母親啊。”嬤嬤手指了指身邊的安莉娜。
嬤嬤的話音落下,宛如重錘,聲音準確無誤、清晰無比地傳進了近藤由美的耳中,也傳進剛走上教堂台階的尹在真耳中,瞬間,尹在真腳步滯在了原地,震驚的目光投向教堂深處的安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