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農曆九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對高占平來說意義非凡。這是他二十五歲的生日,而一年前也是這一天,他從大學法律係畢業後,分配到細陽縣司法局上班報到。高占平決定,九月二十三日回他的老家高樓村去。
高占平所在的基層管理股隻有三個人,股長汪月琪是位五十幾歲的女同誌,還有一位也是今年剛從學校分來的小鄭。去年高占平剛分到司法局,汪股長就慈眉善目的對他說:“等你熟悉一段時間,我這個股長的位子就讓給你。如今,都是年輕人的天下啦。”高占平衝著汪股長笑笑,沒有說話,可心裏麵直覺得好笑:汪股長,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以為你那股長的位子神氣啊?憑我的才學,當個局長也絕對夠資格呀!高占平沒有說,他根本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他的雄心大誌。不過,他倒由此對汪股長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頓生敬意。因此,在平常的工作中,高占平總是衝在前麵。下鄉指導鄉鎮司法所的普法宣傳,檢查鄉鎮法律服務所的民事案件調解情況,以及對鄉鎮機構的治保主任、調解主任等人的法律輔導等等,類似這種在鄉下一呆就是十幾天的差使,高占平這樣一位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科班出身的大學生,完成任務遊刃有餘。每次回來,他都要寫出一份文字材料呈放在汪股長的辦公桌上。汪股長總是笑眯眯地拿著材料,溜一眼標題,便直奔局長的辦公室彙報去了。
因此,當一大早高占平向汪股長提出請假三天的時候,汪股長便不假思索地答應道:“管管管,你小高請假我絕對允許。”話還沒說完,鮑副局長進來了。聽說高占平要請假,鮑副局長的眼睛盯著高占平:“怎麼?小高想媳婦啦?”“沒有沒有。”高占平一下子臉通紅,連連解釋,“我都兩個星期沒回家了。這幾天,地裏正收莊稼,割豆子、刨紅芋,我知道家裏人忙不過來,所以想回去幫幫他們。”鮑局長收斂了笑容,沒有再說話。點上香煙,在屋裏踱來踱去。高占平的話,勾起了他的回憶。鮑局長的老家也在鄉下,雖然老婆孩子在城裏,可他的父母仍在田地裏勞作。眼下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季節,他一下想到了父母在秋野裏忙碌的身影。“鮑局長,我要不要寫個請假條請你批準?”高占平走到桌子前撕了一張紙。鮑局長擺擺手,又搖了搖頭,長歎了一口氣說:“不用了,我和汪股長都在,就行了。難得你這份孝心,快去快回吧。”高占平十分感激,連連向鮑副局長和汪股長點頭致謝,夾起桌子上的手提包,匆匆忙忙奔向樓下自行車棚。
細陽縣城離高占平的老家高樓村,大約七十華裏,出了城往北,又寬又直的柏油路,騎自行車兩個小時足夠了。高占平歸心似箭,幾乎是屏著呼吸擠出了熙來攘往的人群,他騎著自行車離開縣城的時候,貼在身上的襯衣已基本上濕透了。
九月的淮北鄉村雖已是深秋季節,但晌午的太陽依舊暴烈得燙人。早上涼得像冬天一樣要穿兩件上衣,中午穿個背心照樣不涼快,到了晚上,又凍得讓人打哆嗦。高占平在輔路上停下車,脫下身上的製服和襯衣,但他舍不得將製服疊出皺褶,於是又穿上,扣上下麵的兩個扣子,躍上自行車,貓著腰風馳電掣般往前騎著,那兩片猩紅的領章在秋風裏分外耀眼奪目。他身上的這套警服向路人昭示,他不是個農民,而是一個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的司法幹警,是一個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國家幹部。八十年代的公檢法,老百姓隻認識公安。司法局幹部和公安幹警的製服是一樣的,老百姓常常把司法局的人誤認為是公安局的警察,可隻有“內行人”知道,製服雖是一樣,但工作性質及範疇,是大相徑庭的兩碼子事:公安幹警負責的是刑事偵查,而司法幹警則是負責調解民事糾紛,代理民事、刑事訴訟,更主要的職責則是負責法律的普及宣傳工作。難怪很多次,穿著製服的高占平每次到了鄉下去村人們都說:“派出所的人來了!”為此,他常常心頭一陣竊喜,在司法局工作並不亞於在公安局工作,那就是在大眾心目中,都是一樣的威風和威嚴,盡管他隻是個剛走出校門不久的法律工作者。
馬路兩邊的田野裏,農民們揮汗如雨忙收割,高占平望著他們忙碌的身影,頃刻間心裏悵然若失,那一絲自豪感漸漸消失了。雖然他已在縣城裏的“政法機關”工作,但他的父母、妻子和所有的親戚,仍在高樓村,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農民。他在縣城偶爾還能在酒店裏享用美酒和佳肴,他的所有的家人親戚鄰居均還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一日三餐不見葷腥。想到馬上又要回到那低矮的磚瓦房裏,想到馬上又要見到佝僂著脊背的父親和滿手老繭的母親,想到馬上又要見到整天對他怨氣滿腹的妻子,高占平的心禁不住咯噔一下沉了下來。
考上大學之前,高占平就曾暗暗下決心,考上大學分配工作後,他要把父母接到城裏去,要父母也像城裏的老年人一樣,早上打打太極拳,晚上拎個鳥籠子在公園裏散散步,而他則與愛妻拉著手,幸福地走進電影院……可是,如今都已經畢業後工作整整一年了,每月四十元的工資不僅不夠用,還欠了同事們三百多元的外債。每次在食堂打飯,高占平根本舍不得打八角一份的葷菜,從來都是買一份炒青菜和一個饅頭。如果哪天實在是太累了,他也隻會舍得買一份六角錢的紅燒丸子。他常常是為沒能讓父母也搬到城裏來住而愧疚。但是高占平的心中時時燃燒著希望:自己還年輕,希望的路還長著呢,遲早有一天,他會實現他所有的夢想!
前麵出現滿目的翠綠,那是待一段時間才能收割的“二茬”薄荷,它在入冬時節方可“熬油”;另一片被晨露和秋霜肆虐過大片的墨綠色,是農村人一日三餐的主食——紅芋。被冰蔫了的紅芋秧橫七豎八地交織在一起,在陽光的照耀下,滴淌著露珠,無力地遮蓋著仿佛要破土而出的紅芋;早已脫落的抑或掛幾片黃葉子的芝麻杆上,飽滿的芝麻搖搖欲墜,似乎稍稍碰撞便能抖落一地;雪白的棉花,在稠密的早已支撐不住的枝丫間燦爛開放。大豆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已經被曬得爆裂,發出此起彼伏的“啪啪”聲……這一切,高占平太熟悉太親切了。目睹這豐收在望的秋日景象,他心裏湧動著說不出的興奮。莊稼人最渴望的就是這收獲的季節,尤其是這深秋的晴朗天氣,“打豆子”、“磕芝麻”、“刨紅芋”等一係列的秋季農活堆積到了一起,必須在這短短的幾天裏收到地場裏,才能安心。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用八個字形容村人的忙碌再準確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