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參加大型會議。
倒不是貪圖公費旅遊。我不愛出門,更怕做跨越時區的長途旅行。飛機一坐十幾個小時,弄得晨昏顛倒。下了飛機,容不得你調整時差,立刻就要工作。好容易挨了幾天,剛剛有些適應,就得又往回飛了,又是十幾個小時。
不過,能去到異鄉,領略一下異鄉的風土人情,畢竟還是十分值得的;而且,又能見到那麼多的同行和研究成果。站在一起說說話,思路就會開闊起來。晚上回到旅館,坐到書桌前,整理著筆記和資料,就會心虛,發現自己的落伍和閉塞,順手就在筆記本上開出長長的一串“今後工作方向”來。然後,翻過一頁,溫習一下上麵寫著的人名單,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也不能忘了給這些人帶些土特產禮品。中國人嘛,講究的就是這個。
中國人還真多,在家的多,出國的也多,大概有陽光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中國人出了國幹什麼的都有,從念書洗盤子繼承遺產一直到考察談生意做國際倒爺。說起念書,我倒也是一個,沒念好,亂七八糟找了份工作,將就活著。不過,既是工作,總得好好幹,幹這幹那,包括去開會。買了飛機票,訂了旅館,收拾收拾就出門。到了會場內,聽報告,讀報告,做筆記,找熟人,看見許多科學成果,也看見許多臉,包括許多中國人的臉。
中國人畢竟聰明,幹什麼是什麼。大型會議厚厚的摘要彙編裏總有許多中國人的名字。我在會場裏幹的事也就是其他中國人幹的事,個個忙忙碌碌的,認真得很。黑頭發黑眼睛的人彼此看見了,因為不認識,所以也不打招呼,但說不定會迅速地掃一眼對方胸前佩著的名牌,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同胞,還是桃太郎桔梗一流。即使是同胞,從姓名的拚法上也很容易看出是大陸來的,還是台胞澳胞港胞,有講究。有時候,大會布告牌上在那些“某某大學校友請於某某日在某處聚會”的布告間會貼出一張署名“台灣同學會”或“中國同學會”的聚會布告。你可得看清楚了,別跑錯了飯館。同胞沒錯,在會場裏也能高高興興地用中文交流,說“我們中國人”,不過,海外多年以來就是這麼明明暗暗的地域界線,你可以不喜歡,但得接受。
我從來沒參加過任何同學會。剛進學校時,第一個學期開頭,有一位漂亮的女孩到我們的教室裏來過,笑眯眯地問我要不要加入本校的台灣同學會。我說我是大陸來的,女孩就笑眯眯地走了。沒有別的人來,我也沒去找,我對同學會沒興趣,什麼國籍的同學於我都一樣,大陸台灣,也一樣。
可不都一樣。大陸的,台灣的,都是中國人,都來美國,念書、工作、落戶。大型會議與會者的名牌上在姓名下麵都標著其人所在的公司或學校,有時還加上公司或學校的所在國。你留個心,就會注意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來開會的桃太郎桔梗們絕大多數都為自己的國家工作,而中國人的名牌上卻多寫著一個不是中國的國家,這個國家又多半是美國。什麼名牌大學都有,什麼大公司都有,不知道這是中國人的驕傲,中國人能力的證明,還是中國人的悲哀?我本沒有資格說什麼,我自己胸前的名牌上也寫著美國,可我還是按捺不住那種心痛的感覺。我不虛偽,我相信每個中國人都有一個或更多出國的理由。隻是為什麼?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理由?我相信,許多胸前佩著美國名牌的金發碧眼人也不過是那個移民大國裏的“老外”,我工作的公司的員工中一百多個人就可以數出十六個國籍。為什麼會心痛?為什麼別人給誰工作並不幹我事,可是一想到中國人我的心就會痛?
盡管掛了個美國名牌,可沒人把你當美國人看。你改不掉你的中國口音,染不掉你的黑頭發黑眼睛。所以,我從不自作多情把自己算成美國的一分子。我努力工作,謹於禮儀,因為我太知道所有我走錯的步子都要算到中國的頭上,中國與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除非是談到你的研究成果。你早與公司簽過合同,你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屬於公司,不是你的,更不是中國的。
可我還是起勁地把我的成果在會議上發表,它不屬於中國,可至少是中國人做出來的。我也起勁地在會場內到處尋找署著中國人姓名的成果發表,並沒有想交朋友的意思,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如果這成果與我的工作有些關聯,我也會湊上去說說話,探討探討。多半,那人盯一眼我胸前的名牌,問一句:“Chinese?”
兩個中國人在會場裏搭上話,多半是這句話開頭。下一句多半是“講國語?廣東話?”要是兩個問題都得到肯定或一致的答案,以下的談話多半就換成以中文進行。話題很快從科學岔開去,問對方“從哪兒來?”若是兩個都從同一個地方(大陸、台灣等等)來,可以談的便更多,從老家的省市、上的學校,一直追根溯源聊到“來了幾年”、“念了幾年書”、“做了幾年事”、“情況如何”?然後就多半會交換一張名片,雖然幾乎可以肯定今後不會相互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