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要去新奧爾良,熱心的同事們便不時來問:“你興奮嗎?”
我有什麼好興奮的?出差罷了。去又一個美國城市。一樣的天,一樣的地,一樣的男人女人和狗,一樣的漢堡包。我興奮什麼?
“你晚上可千萬不能待在旅館裏,一定要出去逛。那可是新奧爾良啊。”
我唯唯,努力裝出一些興奮來,隻是不忍太掃了同事的興。
動身的前晚,我打點行李,往包裏塞進一本歌劇“奧賽羅”的文學劇本。異鄉的夜長。我要向旅館要一間有特大號床的房間,晚上洗個澡,就舒舒服服躺下來替古人歎息一番。
在楓樹的下麵她低垂著頭,
歌唱著青青楊柳。
隻要看過“奧賽羅”,就不會忘記美麗的苔絲德夢娜臉上那種無奈無助的絕望。
六天後,我回到公司上班,同事們又熱心地來問:“怎麼樣?還喜歡新奧爾良吧?”
“是的,”這次我衷心回答,“我喜歡它。”
新奧爾良
這一片密西西比三角洲上的土地,是進出墨西哥灣和密西西比河的船隻天造地設的最佳泊點。在幾百萬年的荒涼之後,十八世紀初,法國人來了,建了一個據點。為了紀念法國總督菲利普·德·奧爾良,便這樣替據點取了名。那時的新奧爾良,隻是大河邊上為廣大的沼澤地包圍著的一個孤獨的小村。然而,小村膨脹起來,終於成為一個城市,住著形形色色的移民和移民的後代。居民們很忙碌,忙於生存,除了種種誠實美好的正當行業外,也幹些月黑風高的勾當。早期的新奧爾良是南方不良分子的大本營之一,賭徒出沒,水賊橫行,加上一些不甚光彩卻絕對合法的貿易活動,也曾很造就了些小小富豪。今日,坐乘查爾斯線街車行過新奧爾良著名的高等住宅區花園區,那些綠蔭叢中的古老華廈能叫小小工薪階級的你豔羨得張口結舌。窗都關著,花葉掩映間你看不清屋內,自然也不會知道華廈主人的祖先們正從牆上描金的大鏡框裏俯視著你。不要問他從哪裏來,更不要問他憑什麼富,這些都不重要了。畫中人臉上的色彩已經暗淡,他那個時代已在教堂悠長的鍾聲裏緩慢卻無可挽回地逝去。隻留下這些華廈,如祖母陪嫁的珠寶,在新奧爾良這現代少婦的如雲高髻邊沉重地發著微光。二百五十年歲月,這城市成熟了,出落得萬種風情,摩登,而又古舊;放蕩,而又端莊;俗不可耐,而又雅致高貴。
於是,仰慕者成群結隊而來,塞滿了法蘭西區的酒吧,歌笑擾攘。更有無數騷人墨客,或讚美,或迷醉,或無法擺脫曆史的咒語而一一數說這城市早年的輕狂邪惡。然而,新奧爾良畢竟成熟了,慵懶地微笑著,把一切過去未來優雅而不動聲色地化解在她無窮的魅力之下。於是,人和城都皆大歡喜,都同意“現在”才比較重要,而波旁街上的燈火便更見繁榮。
夜畢竟深了。南來的密西西比河似乎不願意就此入海,在這片灰綠色的平原上萬分眷戀地打了一個彎,新奧爾良便在一勾新月下安謐地躺在河灣裏,墊著一片厚重肥沃的強黏土,這種土壤在英文裏叫做“gumbo”。不知道為什麼,新奧爾良那種著名的海鮮雜燴湯也叫做“gumbo”,那是一種深棕色的濃湯,在新奧爾良無數個餐館的廚房裏坐在小火上慢慢地煨著,煨得其味無窮。
而這城市,也在南方的太陽下慢慢地煨著,冒著泡,熱氣騰騰,似乎它的唯一興趣,便是收容人間百味,並且將它們驕傲地呈現出來。
法蘭西區(一)
二百五十年前,法蘭西區就是新奧爾良,新奧爾良就是法蘭西區。方方正正的一塊,一般長,一般寬,直角相交的街道。城中央是一個天主教堂。
一百年前,一七八八年的複活節星期五。法蘭西區靜靜的,人都上教堂去了。偏就有一陣風吹過,吹進chartre街上的一扇窗,吹動一張窗簾,窗簾一角卷過一支燃著的蠟燭,五分之四的城市燒毀了。然而,很快又重建起來。還是方方正正的一塊,還是一般長,一般寬,直角相交的街道。但房屋不再如以往般低小窄仄,改高改大了,糅合著法蘭西和西班牙的建築風格,卻教人看了隻覺得新致。
今天,在新奧爾良摩登的下城區邊上,法蘭西區老舊的二層樓房如鄉下財主的宅院,沿著狹窄的街道挨挨擠擠地排列著,令初到這城市的我們不禁皺起眉頭。
“你說哪一個旅館?”出租車司機側過臉來問馬修。“這個。”馬修連忙把攥在手裏的旅館預訂單遞過去,“我都不知道這旅館名字該怎麼念。”
司機瞟一眼,唇裏流暢地蹦出一個單詞。雖然隻是一個詞,也念得抑揚頓挫,難怪人說法語是最好聽的語言之一。“就在前麵。”
果然,很快就到了。我們看看那幢灰暗的建築,都不由得又皺了皺眉頭。馬修咬咬牙,悄聲說:“叫拉裏給坑了,給我找這麼個破地方。”便下車去了。“你們去哪個旅館?”
傑米和我齊聲回答:“下城區,希爾頓。”
我下樓到希爾頓大堂時,同事們已經坐在大堂酒吧裏各自喝光了一杯啤酒。大胡子拉裏端坐中央,被年輕人們眾星捧月般圍著。馬修眼睛亮亮的,正歡歡喜喜地介紹他那個旅館。“那旅館外麵看著不怎麼樣,裏麵漂亮極啦。大堂布置得像歐洲電影裏一樣。大花球是一色的幾百朵粉紅色康乃馨鮮花,青銅雕塑、三角鋼琴。我房間裏不光有壁爐,還有個大陽台哎……你們這兒呢?”“希爾頓就是希爾頓啦。”傑米說得冷靜,“到處都一樣。新奧爾良、紐約、舊金山,到處都一樣。”
“那服務生特殷勤,把行李送到房間裏還端端正正擺好。該給多少小費呀?我給了他五塊錢,夠了吧?”
格萊格笑道:“足夠啦,就你那麼點兒行李。”
“那麼點兒行李?”拉裏拍拍馬修的肩膀,“你們真該過去瞧瞧。洗臉台上擺滿啦,洗發精、潤膚膏、防曬油、驅蚊水一大堆。我的老天爺,他一個人帶的東西頂得上三位女士。”
我們大笑起來。邁克說:“咱們今晚上哪兒吃晚飯呀?我可餓了。”
馬修忙說:“拉裏在這兒呢。跟著他走,沒錯。他知道好旅館,必也知道好餐館。吃完飯,我們去波旁街逛。”
拉裏笑道:“這家夥,總算明白過來了,先前還疑心我給他找了個破旅館。告訴你們,這法蘭西區,外表不怎麼樣,裏麵可是魅力無窮。好了,走吧。”
於是,我們走出希爾頓的旋轉玻璃門,頂著撲麵而來的熱浪,向法蘭西區進發。
烏龜湯和其他
“去新奧爾良呀,”同事說,眉飛色舞,“你就得吃它的魚蝦。河裏的,海裏的,還有沼澤地裏的。吃個夠。”
“是的。”我說。
另一個接口說:“我喜歡那兒的三明治,夠勁。”
“是的。”我說。
傑米好奇地說:“聽說有烏龜湯?”
“對對,還有什錦海鮮燴湯,是那兒的特色,切莫錯過。”
“是的。”我說。
“還有種甜食,叫——叫beignet,b—e—i—g—n—e—t真好,你記下來。”同事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
“是的。”我說。不能說更多,也才明白“望梅”確能止渴。
傑米說:“哪家餐館比較好?介紹一下。”
幾個聲音一齊回答他:“好餐館太多了,說給你,你也記不住。”
“昨晚我夢見烏龜湯了。”傑米第二天說,“我夢見我們在餐館裏點烏龜湯,服務員說季節不對,沒有。”
我們哈哈大笑。
“我們這次去一定能吃到。”傑米信心百倍,“我做的夢都是反的。那一年我夢見沒考上大學,結果就考上了。”
“熱呀,熱呀。”
下了飛機,我們就開始這樣叫,一直叫到下榻的酒店。然而,放下行李,洗一把臉,換上短打,我們就冒著熱氣出門了,去找吃的。
在以後的幾天裏,除了開會,好像總是在找吃的。歸期在即了,我們列了一張清單:
兔肉香腸
洋蔥炒兔肝
酥炸鱷魚
油炸軟殼蟹
豬肉大蒜頭香腸
水煮小龍蝦
炸蟹肉餅
雞什飯
各式海鮮三明治
什錦海鮮燴湯
酥炸小龍蝦尾
紅豆飯
辣味雜燴飯
煎香蕉加冰淇淋
烏龜湯
當然,還有許多南方特有的那種用大蒜、洋蔥加上菜椒調味,辣辣的Cajuncreole菜式。南方天氣熱,然而吃辣,Kabby’s酒吧裏連下酒的爆米花也是辣辣的。然而,南方的辣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火燒火燎麻了舌頭爆出一身汗的辣法,辣得溫柔,似輕怒薄嗔的南方女孩。
“傑米,烏龜湯味道怎麼樣?”
“不錯,不錯,”他晃著腦袋說,“隻是烏龜肉似乎少了一點。”
臨走的前一晚,我一個人到Kabby’s去吃水煮小龍蝦。兩塊錢一磅,深紅的一大盤端上來,旁邊擺兩段黃黃的煮玉米。照著遊客須知上指導的吃法,分開頭尾之後,先吸一口頭殼裏的漿汁,再細細剝出那一小段尾肉來。真的很小,指頭長的蝦,隻剝出一個指節長的肉。
吃客漸漸多了。過來一位中年人,也端一盤小龍蝦,文質彬彬問我能否同桌。
於是攀談起來。照例先是“天氣真熱”,然後發現是同行,到新奧爾良來開同一個會。然後就扯到吃。我告訴他傑米和烏龜湯的故事。
他微笑了,說在他老家賓夕法尼亞州的小鎮附近,有許多盛產烏龜的小溪流。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他常吃母親做的烏龜湯。“那肉,一塊塊的,每盆湯裏都有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