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第一次聽到所謂的資訊高速公路，覺得很新鮮，下意識裏感到那將是一場資訊獲取方麵的革命，隻是不知道它會具體地與我有什麼關係，似乎很遙遠。
後來，好像隻是一夜之間，忽然人人都開始談論國際電腦網絡和電子郵件，動不動就問“上網沒有？”很時髦。然後就發現自己也在網上了。記得頭一次上網，進的是美國微生物學學會的網址，幾下滑鼠按過，忽然就在荷蘭了，進了荷蘭菌種保藏中心，又一轉眼間，已經打開了他們的電子目錄。幾分鍾後，我已經完成了菌種檢索，打印出所需資料，還在退出來之前順便給有關人員留了個電子郵件。下班回家，吃飯睡覺。第二天早上來上班，荷蘭的回件已經等在電子信箱裏。
一開始，還隻是覺得工作方便。查資料、買設備、傳送數據等等，總之，以前要打電話發傳真甚至坐飛機才能解決的事，現在可以足不出戶，按按滑鼠就天下大定。不久以後，就驚喜地發現，原來網上竟有一個世界，它無奇不有，無所不包，生生不息，日新月異，可增進知識，可結交朋友，可買空賣空，可娛樂消遣，可讀書，可抽獎，可求職，可談風月。手握滑鼠，步步深入，真如老鼠跌進米倉裏，受用不盡，恨不得渾身長出眼睛來看，長出腦子來記，更恨不得時鍾停擺，一切工作生活瑣事通通進入“暫停”狀態，好讓自己在網上遨遊四海。據說抽煙喝酒吸毒搓麻將都會上癮，我沒試過，不知道。不過，玩網絡真的會上癮，不必多，玩一次就足可以叫你不能自拔。國際電腦網絡更有一個好處，就是它不光好玩，更有用，寓用於玩，寓玩於用，玩用結合，到後來不知道到底是在玩還是在用。想去旅行，旅館可以在網上訂；想聽交響樂，音樂廳半年內的演出排期連同樂隊介紹節目概要票價在網上一覽無遺：大小公司行號以至個人，隻要你願意，都可以搞一個網點，連白宮都有一個，據說在某處按一下滑鼠，就可以聽到美國第一貓“襪子”的叫聲。
漸漸地，網上人越來越多，拜網絡之賜，都見多識廣，都覺得有交流的必要。於是，就有種種形式的電子布告板，讓人發表意見切磋心得交網友兼罵大街。由於言論自由，布告板上便百無禁忌，反正“網主”已有言在先，各人言責自負，禁止人身攻擊，提倡網上禮儀，隻要照著遊戲規則玩去，連政府都奈何你不得。倒是“極峰”們，包括克林頓、李登輝等政要在種種網上“論壇”裏被網友們嬉笑怒罵，皆成妙諦。
我在網上的資格不算老，不過手上也已經有了一把網址，經常在那裏出出進進，找信息，消磨時間，看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新聞，看看上海是天晴還是下雨，有時來了興致，也會去布告板上慷慨陳詞一番，或選一下灣區最佳中國餐館。不過，更多的時間，是看看別人的見解，感受那種海內不一定有知己、天涯卻真個若比鄰的感覺。由於難以控製，布告板確實良莠不齊，有的很嚴肅，許多很輕鬆，也有些很惡心。然而看完了，也就好好壞壞都如過眼雲煙，點一下刪除鍵，就都過去了。不過，今年夏天，有一個例外。我的電子郵件信箱裏來了一封信，開頭是：
你不認識我。假如你認識我，你會被我最近的遭遇驚得目瞪口呆。
信相當長，是一個女人的口氣，敘述她的不幸。她十年前離婚，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努力奮鬥五年之久，才再一次建立起她的信用卡，在一家會計行找到工作，同時返回學校繼續進修。正當生活似乎閃出亮色時，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兩個人住到一起了。男人掙錢不多，所以她幾乎是獨力支撐著家計。她的信用卡上欠下一堆債務。不久，男人與前妻所生的女兒——一個十幾歲的問題少女——進入他們的生活。女孩吸毒、逃家、濫交狐朋狗友，十四歲就已墮了一次胎。出於對男人的愛，她答應他讓女孩同他們住在一起。開支更大了，她信用卡上的債也就更多，根本還不了。男人提議他再去幹一份半工，隻是路遠點兒，得開車。於是，她又去銀行借了幾千塊，為他買了一輛二手車。
他們高高興興地過了幾個月，可是好景不長，女孩偷拿了她的錢包，開了二手車再一次逃家，等警方找到女孩，她的銀行存款已被一掃而空，汽車也已撞壞，而他因為找女兒兩天沒有上班，被開除了。不久後，女孩搬去與祖母同住，然而，不到一星期就夥同幾個損友，回來把他們的住處洗劫一空。案子倒是很快破了，可是大部分物品當的當賣的賣，已經追不回來。
她在警方歸還她的物件裏發現一隻不屬於她的戒指。根據戒指上的刻字，她找到它的主人。不料那戒指是在一個竊案裏與許多其他物品一起丟失的。戒指主人領來警察，搜查了她的住處，聲稱要控告女孩的父親，而她的老板在得知她的情況之後開除了她。她回到家，男人已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後來，她偶然碰到他的一個朋友，才知道那男人當時開著她借錢買的車壓根沒去做什麼半工，而是去吸毒，怪不得他從來拿不出錢來貼補家用。
她又從頭開始，幹兩份工，把日常生活開支緊縮到最低水平。可是，她沒法填滿信用卡上的債窟窿。她可以以申請破產來拒絕還賬，可是她請不起處理破產事務的律師，也不願意讓辛苦建立起來的信用再一次垮掉。有時，她覺得生活已經走到了盡頭，可是她又不甘心就此灰心絕望。
我的新老板更新了他的電腦係統，把換下來的這台舊三八六型給了我，我現在用的就是它。我的國際電腦網絡戶頭隻要二十塊錢一個月，沒有時間限製。我哪怕省下午飯不吃也要保住這個戶頭，它是我灰暗孤獨生活裏的唯一亮點。
於是就有了這封信。她利用電子郵件布告板把它撒上網絡，向網友們請求幫助，希望人們每人寄給她一塊錢來幫她還債。她聲稱，一旦她還清信用卡公司和銀行的債務，她一定會一塊一塊地把網友們的錢也統統還清。她留下她的名字戴比，以及一個在田納西州的郵政信箱號碼。
如果你想把這封信在閃友中傳閱，就請你這樣做。我並不期望得到許多回音。大多數人讀都不讀就會把它刪除了，其他的人會以為它隻是一封連鎖信件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它不是。它是一個小人物在呼籲幫助。
如果你能夠，請幫助我。不管你能不能，上帝祝福你。
原信長達五頁，語句通順，條理清晰，文筆流暢。我不知道網絡世界裏的戴比是否在網外世界裏真有其人，如果有，願上帝祝福她。
也願上帝祝福網絡和網上所有的人們。
櫥窗裏的照片
他在這街角處開一家小小的店麵，賣他的祖國的特色麵食。鋪子和臨街的那個櫥窗都是他那在讀大學室內裝潢的寶貝女兒包辦設計，一派的鄉村風味，就像他出生的那個意大利北部的小山村。
小店買賣不錯，甚至有聽了風聲老遠從城市的另一頭過來的。客人們最欣賞的是他的意大利餃子，餡兒調得好，皮兒薄薄的，還精細地切出花邊來。
“這是我母親的私家配方。”每逢有人誇他的餃子好吃，他就咧開嘴笑著對人這麼說。也常有人說他店裏的設計好，他就樂嗬嗬跟著人一起稱讚他的女兒。
他的店一禮拜開門七天，倒不是他貪心，是他喜歡幹活。不過，每年，聖誕節前夜，小店必關門。他帶著太太女兒去威斯康辛一個小鎮，那兒有他那靜靜地過著退休後安寧日子的父母，鄰居們都知道。
然後，有一個七月的早晨，他的店忽然被發現關著。鄰居們議論了一陣，沒有結果。趴著櫥窗看看，裏頭幹淨整齊一如往常，一串串大蒜頭在陽光裏亮晶晶的。
幾天後，店又開了。他招呼客人，安排買賣，殷勤認真亦一如往常。鄰居們和客人們問起，才知道原來他的母親病逝，他剛剛奔喪回來。
“真是啊……”人們感歎著，擁抱他，輕輕拍著他的背，想表示他們的同情之意。他還一個微笑，閉一閉眼睛，把那裏的哀傷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