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裏獵巍科誤中躋顯秩
對天頻歎息,怪他倒弄英雄。
渾不定,絮隨風,悄沒個根宗。
寒賤幾淹耆碩,空疏平步蟾宮。
鵬折翼,燕淩空,蜓嗤困龍。
忡忡。
更紈絝芥收朱紫,銅兒蠅尾花。
總無奈彼蒼混沌,弄得是文章無據,衡鑒冬烘。
惟有幾聲浩歎,灰心鉛槧,屈首牢籠。
右調《塞翁吟》
功名二字,真真弄得人頭昏眼亂,沒處叫冤。任你就念破五車書,詞傾三峽水,弄不上一個秀才,巴不得一名科舉。就辛辛苦苦弄上了,又中不得一個舉人,捱不上打一麵破鼓。到是一幹才識無有的小後生,奶娘懷抱裏走得出來,更是沒名目的,剽得兩句時文,偏輕輕鬆鬆,似枝竿粘雀兒,一枝一枚;彈子打團魚,一彈一個。不諳些事故,每得了高官,任意恣情,掘盡了地皮,剝盤了百姓,卻又得優升考眩這其間豈不令人冤枉?
白鏹有時科第有,怨聲高處利名高。
總來隻是個天沒道理,生了他在鄉紳家裏,自然是一封書、兩封書,討得個頭名、二名,生了他在財主家下,拚卻幾十兩、幾百兩,怕不得一等、二等?這樣光棍,又與司裏、道裏熟識,便彼此交結,認作通家。這樣人與司、道往來,便捱身作他門下,洋洋稱名士,烈烈稱英才。借人家的文字刻幾篇,下麵又假說注道:某中尊案首、某宗師二名、某觀風超等;又文章後麵批語下注名公某、當道某、名士某。竊附聲氣,強認作名社中人。這也是生就他這一副的心腸,這一副的臉皮,怪他不得,忌他不必。既沒有金張家世,又無吳鄧錢財。麵皮不老心不乖,淪落名場何怪。
就是目今鄉場,人謠道:“七十九公,公子、公孫、公女婿;八十同怨,怨祖、怨父、怨丈人。”我道隻該怨天,還該自怨。生時怎不鑽在他家肚中?大時怎不做他家坦腹?又有個謠道:“白馬紫金牛,騎出萬人羞。問道誰家子,雪白五千頭。”不知道如今的時勢,賄賂公行,買賣都是公做,有什麼羞?試看其中有買著去的;有吃人撞去,惹出口麵,名利兩失的;有那頭路也在,關節也真,他卻不得進場,不能終常一同做事,搭披的到去,正主不去;一同關節,一個得中了,一個卻見遺。事極昭彰,沒人舉發;事已敗露,又得完全,豈不是命!豈不是命!況又有父兄作宦,兩地進場,彼此打換,父兄當權,下邊承迎,我卻輸他沒有這樣的父兄;他是三千,我便四千,他是四千,我便五千,我又輸他沒有這樣阿堵;況至白手光身,三千五千立個票,我卻輸他沒有這樣膽,敢於潑做;又輸他沒有這樣才,周旋得來。還有個絕妙的極不通的人,極不濟的人,在錯中得取功名。這更是上天已安排定了,人力不能勝,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
腹笥便便飽王經,工竽好瑟眼誰青?
寒窗一點不平氣,飛入長空天欲冥。
此人是江北泰州人,後來官做到都察院左都禦史。他姓陳,名是都憲。這都憲原是小家子出身,早早的亡過了父親,家中隻有個寡居的母親。過的日期又不濟,是個奇窮。
家徒剩有四邊壁,負郭猶餘五畝田。
手底沒有銀子,做不的經商生理。身子寡弱,又愚鈍,做不的手藝肩挑。沒奈何卻去念書,也沒有那錢來從先生買書。找了一冊時文,不知是舊的,是新的。守著一本講章,也不管是好的,歹的。資質極鈍,念了一百多遍,還記不清。筆性又欠靈,若是做篇文章,也得個一日兩日。二句板對破題,三句承題,四句起講,一篇文章足足三百五十個字,說是個山歌,又沒腔,說是個陶真的唱本,句略長短。文理欠亨,不用說了。做文章的會友,沒個人搭理他,隻得自家攢著眉,搖著頭,走過來,走過去,寫上一二篇。他的心到虛,就是一麵之識,也去求救。有一等老實的人,說他頭路欠清,詞采欠秀,句調欠工,意思欠深,須得明師指點。有那一等輕薄的人,便道:“小陳,小陳,你這個童運也不得脫了。”一個道:“娘肚皮裏番個身,或者也能進得個學來。”一個道:“還怕胎氣不清,病入了骨髓,頭麵雖改,肚腸仍是不能改的。”還有那把他當景看的,將文字拿來密密批圈,元脈元局,將他文字又編作歌謠笑話,彼此傳誦。
反手為雲覆手雨,世間輕薄多如此。
喜得他麵皮老,心境深,到也受得。有個父執章澹庵,見他道:“你這小夥,沒有無師得成的。我有個好友金秀才,這人飽學,已補過廩。做人忠厚,不計束修,我送你去從他,或者也有些進益。”那金先生收了他在門下。去得遲,剩得一間最低最窄的房子與他,他也不揀擇,在裏麵坐臥誦讀。金先生待他,也不分厚薄,一同講說指點。隻是他的開口奶早吃差了,任你救他,總救不轉。
車遲馬瘠,遊燕越適。
南北茫茫,口成間隔。
先生亦付之無可奈何。他有些好處,卻也極敬重先生。一日晚間,群坐納涼,先生道:“我房中熱甚,不能睡。”陳都憲道:“學生房中極涼,我讓先生睡罷。”眾人道:“先生房中高爽還熱,你那房極卑狹,到涼嗎?”陳都憲道:“果然。先生請試一試。”先生道:“隻怕不然。”當晚,先生到他房中,放下了蚊廚,吹滅了燈。方睡,清風謖謖自帳外來,似有人扇的一般。先生道:“果是涼得好。”說得這一聲,隻聽外邊似有把扇子撇在地下,朗朗的道:“我隻當是都禦史,原來是個老明經。”帳中竟熱起來了。先生知道是個鬼,懼怕的也不敢出來,弄得汗雨通流,幾乎蒸殺。大天明了,然後敢起。眾人來見先生,問:“果然涼否?”先生說:“古怪,有鬼。”把前事一說。眾人道:“這等說來,小陳是都禦史了?若考普天下不通的人,管定小陳是案首、解元、會元,做得到都禦史。”先生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事未可知。”眾人道:“先生來捧都禦史的粗腿了,隻怕是鬼話。”
凡人見已然,茫昧那可信。
就是先生卻也不解,心中自思說:“難道這樣蠢坌不通的做得?除非一旦豁然貫通。”卻也大家勉勵他,說:“鬼神斷無戲言,還要堅心上進。”他心也自堅,無奈不明白,先生也鑽不到他肚裏去。書不記得,街坊上說的俗話偏記得,嚐補湊出來。先生看了,也隻是歎息而已。
後來母親死了,丁了三年憂,在家開個訓蒙的館,《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淘得爛熟,寫出越不成文字。窮得極,與人做些打油的慶壽慶號詩寫軸,擦些酒食,得一二百銅錢。若說將來是個都禦史,莫說外人不信,連自己心裏也信不過。更可惱者,市井上的人見他出入規行矩步,大家都說是都禦史來了,嘲得他的臉紅了又白。
病鶴翅離披,翩躚不能舉。
安得禁鴟鶚,張吻相笑語。
時值亢旱,江北凶荒。不得已吃些稻子,有一餐沒一餐捱過。外邊府縣申文,請蠲租賑濟。這州官北人,姓趙,極誠心愛民。怕裏遞鬼名關請,著照排門冊填寫極貧次貧,仍填上作何生理,定他真貧不貧,酌量賑濟。陳都憲少了裏遞幾年丁艱,又沒擺布處請他酒吃,想道他不開。適值大街上王翠峰家,眾人都為他作軸子慶號,這陳都憲也因此做了一首歪詩,又為他書寫道:高山一塊石,霧罩朦朦黑。
春雨增青苔,晚煙添墨跡。
萬年嚐不倒,千載還獨立。
以此作公號,光彩照四壁。
寫完,自己念了一遍,道:“我的文才雖不濟,詩才盡高。”自隨人去騙酒吃,不來請賑。這廂州官落倉,那些饑寒百姓,有衫無褲,負子拖妻,已是排滿。又有一起秀才,有巾無衫,有衫無靴,一齊上來,求老父師破格外之恩,作養生員。有要增穀子的,有添口數的,有嫌鬥斛不準的,爭先搶奪,也不顧擠落頭巾,扯破藍衫。州官見了,甚是可厭,道:“這些斯文,全沒體麵!”渾過這陣,唱名給穀。到陳都憲,叫了幾聲,不見人應。裏遞答應道:“實是有這人。想是穿的太襤褸,怕羞,不肯來。”州官道:“這等說,是個安貧養高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明日可同他到縣裏,補給他罷。”
次日早晨,裏長去約他道:“我到好意開你一個極貧,你卻不到。州官要勾了去,我稟說是個極貧極苦,沒飯吃的,想是怕害羞不來。州官因我稟說你是個安貧養高的,著我同你今日去到縣裏補領。這石穀子是我替你爭來的,與我八鬥才是。”陳都憲聞說,便去找出一頂破角斷邊,多年古代油泥半寸厚的一頂舊方巾,穿領七穿八孔拽衿掛彩似披風、鋸鋸齒邊鐵色一領舊布道袍,無底的襪,沒根的鞋,合裏長同走。裏長道:“陳先生,我前日編審,再也尋不出你這一付行頭來。等到下次的時候,一定奉價來說。”
麵瘦肌黃唇紫,破帽敝衣敗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