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雖然我們對悲傷的同情通常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更強烈,但它強烈的程度一般總遠不如當事人本能的感受盡管我們對悲傷的同情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並不更加真實,然而卻更加受人注意。同情這兩個字,其最確切和最原始的意義,是表示我們對別人痛苦的同感,而不是對別人享樂的同感。新近去世的一位有獨創性和敏銳的哲學家認為有必要通過辯論證明我們對快樂具有真實的同情,祝賀就是人性中的一種本性。我相信沒有人認為有必要去證明憐憫也是這麼一種本性。
首先,我們對悲傷的同情在某種意義上比對快樂的同情更普遍。即使悲傷是過分了,我們仍然可能對它會有某些同情。誠然,在這種場合我們所感受的並不會達到那種完全的同情,也不會達到構成讚同的那種情感上的完全和諧和相通。我們沒有和受難者一道哭泣、呼喊和悲痛。相反,我們意識到他的弱點和他誇大了的激情,然而我們仍常常對他感到一種合理的關切。但是如果我們完全不能理解和分享另一個人的快樂,我們就會對他沒有任何的關切或同感。一個又跳又蹦、手舞足蹈、毫無節製和莫名其妙地快樂的人,而其快樂又為我們所不能共享的人是我們鄙視和義憤的對象。
此外,不論是精神或肉體的痛苦都是比快樂更具刺激性的一種情感,而我們對痛苦的同情雖然遠不如受害人所自然感受的,然而比起我們對快樂的同情通常是一種更加活躍和明確的感受,雖然後者如同我馬上就要說明的那樣,通常更加接近於原始激情的天性的快活。
首要的是我們常常竭力控製我們對別人悲傷的同情。任何時候隻要是不在受害人的監視之下,為了我們自己的緣故,我們總是竭力盡我們的可能把它壓製下去,不過我們並不總是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采取的與它的對抗,以及勉強的對這種對抗的屈從必然使得我們更加特別地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理由去為我們對快樂的同情製造對抗。如果說這裏麵存在有什麼妒忌,那麼我們對它就從來不會感到絲毫的同情;如果這裏麵沒有妒忌,我們就會毫無勉強地對它表示同情。相反,由於我們總是對自己的妒忌感到羞愧,因而當我們由於那種不愉快的情感而不能那樣做時,我們常時假裝,有時甚至是真的願意去同情別人的快樂。也許,當我們心中真正感到十分抱歉時,我們會說,我們很高興我們鄰居交了好運。當我們很想擺脫對悲傷的同情時,我們常時會對悲傷感到一種同情。而當我們很想對快樂有一種同情時,我們卻感覺不到那種對快樂的同情。因此,自然而然我們就必然形成這樣一個明確的看法,那就是我們對悲傷表示同情的傾向必然是十分強烈,而我們對快樂表示同情的意向必然是十分微弱。
不過,盡管存在這種偏見,我還是敢肯定在沒有妒忌的情況下,我們對快樂表示同情的傾向要比我們對悲傷表示同情的傾向強烈得多。我們對令人快樂的情緒的同感要遠比我們對痛苦的情緒所設想的同感更加接近當事人所本能感受的程度。
第二章 論野心的起源以及社會階層的區分
因為人類樂於同情我們的快樂,而不大樂於同情我們的悲傷,所以我們炫耀我們的財富,而掩飾我們的貧困。沒有什麼東西比被迫在公眾麵前暴露我們的貧苦更加令人感到羞辱的了,雖然沒有什麼東西比把我們的處境公開在所有世人的麵前令人感到更加難堪的了,然而卻沒有比無人能想象出我們所受的痛苦的一半更加令人感到難過的了。而且,主要是出於對人類這種情感的考慮,我們追求財富和回避窮困。這個世界上的勞碌和奔波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什麼是貪婪和野心,追求財富、權勢和至高無上的最終的目的呢?是為了滿足天性的要求嗎?那麼一個最卑賤的勞動者的工資就可以滿足了。我們知道它可以為他提供一個家庭的衣食住。如果我們嚴格地考察一下他的開支,我們定會發現其實他大部分的工資都是花費在了生活便利品上,而且那些東西都可以被視做是多餘的東西。同時我們也會發現在某些特殊的場合,他甚至會花費一些錢在愛虛榮和獲取名望上。那麼我們對他的境況感到厭惡的原因又何在呢?那麼為什麼在上層社會裏受過教育的人要把他的處境——甚至無需勞動,同他吃一樣簡單的夥食,住在同一低矮的屋簷下,穿同樣樸素的衣服——視做還不如死呢?是他們認為他們的胃比較高貴,或者在宮殿裏他們要比在茅舍裏睡得更香甜呢?而人們常常所見的正好相反,而且顯而易見確實也是如此。雖然從來沒有人說出過,但是卻沒有人不知道這個事實。那麼貫穿所有不同階層人們間的那個競爭又是怎麼產生的呢?我們通過我們稱做的不斷改善我們生活條件的人生偉大目標而想得到的好處又是什麼呢?受到注視、受到關注、受到重視以及同情、自我滿足和讚同,所有這些都是我們能夠指望從中獲得的。然而吸引著我們的是虛榮,而不是安逸或快樂。但是虛榮總是建立在深信自己是關注和讚同的對象的信念上的。富人為自己的財富而感到榮耀。因為他感到他的財富自然會引起世人對他的注意,他感到人們都樂於附和他的所有這些令人愉快的激情,而這些令人愉快的激情正是他的地位極其容易在他身上所激發的。想到這一點,他的心仿佛都膨脹大了並擴大到了他的全身。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對他的財富比對他所能獲得的其他好處更加熱愛。相反,窮人為自己的貧困而感到恥辱。他感到窮困要麼使人們根本就不理睬他,即或他們對他有什麼關注,他們對他所遭受的悲慘和苦難也不會有什麼共同感。由於上述兩個原因他感到受到了屈辱。因為被忽視和不被讚同盡管是兩件全然不同的事情,然而如同朦朧遮住了榮譽和讚同的陽光,使它們照耀不到我們一樣,感到我們自己的被忽視必然使人性中最令人愉快的希望發潮,使人性中最熾熱的欲望感到失望。窮人走進走出無人注意,當他們處在人群中時也是處於同樣的朦朧之中,宛如把自己關在自己的陋室裏一樣。給予處於他的境地中的人們的任何卑微的關切和討厭的照料不能給放蕩的人提供任何樂趣。他們不再看望他,或者如果他的極度的困苦使他們不得不看他一眼時,那也僅僅是為了把如此令人不快的一個事物從他們中剔除出去。那些幸運的和得意的人對這種不幸的人竟敢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所表現出的這種無禮,並且用自己令人厭惡的慘狀來擾亂他們幸福的寧靜而感到驚訝。相反,有地位和有身份的人為世人所尊重。每一個人都渴望去看看他,並且想像一下(至少是通過同情)他的處境必然會在他身上激發出的那種快樂與狂喜。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眾關注的對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做的每一個手勢都全然不會被人忽視。在盛大的群眾集會上他是所有的眼睛注視的焦點。他們把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們期待著,希望能從他給他們的印象中得到指點;而且,隻要是他的行為不是全然荒謬的,他就時時刻刻都有機會吸引著人們,使他自身成為關注的對象以及他周圍每個人同情的對象。雖然伴隨著這一點會給他加上一種限製,使他喪失自由,然而這一點更使大人物成為了羨慕的對象,並補償了在追求它的過程中他所必須經曆的辛勞、焦慮和苦行;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得到這一點他必須永遠喪失所有的悠閑、安逸和無憂無慮的安全感。
當我們用想像所樂於使用的那些虛妄的色彩來描繪偉人所處的條件時,他的生活條件幾乎顯得像一個完美和幸福狀態的抽象概念。這正是我們在所有的白日夢和懶散的夢想中給自己描繪出來的最終目的所處的那種狀態。因而,我們對能處於那個狀態中的人的滿足抱有一種獨特的同情。我們讚同他們所有的愛好,支持他們所有的願望。我們認為任何破壞和損壞一個如此令人愉快的環境的東西都是一個極大的遺憾。我們甚至希望他們能夠永恒不死,而且對於死神將最終給如此完美的一種享受畫上句號似乎感到難以接受。我們認為造物主把他們從顯貴的位置驅趕到造物主為他所有孩子準備的那個卑賤然而好客的家裏去實在是太殘酷了。“偉大的國王萬壽無疆!”是按照東方的奉承方式講的一句恭維話。如果經驗不曾告訴我們那是荒謬的話,我們將會很樂意說這種恭維話。降落在國王們身上的災難,對他們身上的每一個傷害,在旁觀者的心中所激起的同情和憤恨要比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時所激起的同情和憤恨大十倍。正是國王們的不幸才為悲劇提供了適當的題材。在這一方麵它們類似戀人的不幸。這兩種處境都是戲劇中引起我們極大興趣的主要東西。因為盡管理性和經驗能告訴我們相反的東西,但是想像力的偏見熱衷於給予這兩種狀態一個其他任何事物所不可能有的幸福。因而去擾亂或終止這樣一種完美的享受就顯得是所有一切傷害中最殘酷的了。陰謀殺害君王的叛徒被認為是比所有其他殺人犯更為可惡的魔鬼。在內戰中所有無辜者所流的鮮血引起的義憤都不如查理一世的死所激起的義憤那麼強烈。一個不了解人類本性的人,在看到人們對他們下屬的悲慘所表現的冷漠和看到人們對地位比他們高的人所遭受的不幸和傷害所表現的遺憾和義憤,將會以為上層人物的疼痛和臨終時的抽搐要比地位低下的人們的疼痛更加劇烈,抽搐更加可怕。
人類正是在對富人和有權勢的人的所有激情的認同的傾向上建立起了等級的差別和社會秩序。我們對地位高的人所表現的諂媚更多地是出於我們對他們地位的優越的羨慕,而不全然是出於指望從他們的善意中得到什麼個人好處。能夠受到他們的恩惠的人隻有少數幾個,而他們的財富卻幾乎引起了所有人們的關注。我們願意幫助他們實現一係列十分接近完美的幸福,我們願意為了他們的滿足而為他們服務,除了表示我們施恩於他們的一種虛榮心和榮譽外,並不要求其他任何補償。我們對他們的意願的遵從,並不主要是或者說完全是建立在對這種屈從的效用以及主要由其支撐的社會秩序的考慮上。甚至當社會秩序看來要求我們反對他們時,我們都很難接受這一點。國王是人民的公仆,根據公共利益的需要應該服從他們、抵製他們、廢除他們或者懲罰他們,這是理性和哲學的原理,但不是造物主的意旨。造物主教導我們為了他們的原因去屈從他們,在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麵前戰栗膜拜,把他們的微微一笑視做是一種足以補償所有效力的獎賞;同時惟恐他們不滿,盡管他們的不滿並不會引起別的什麼不幸,但卻把他們的不滿當做最大的恥辱。在各方麵要把他們當做一般人來看待,在通常場合與他們論理和爭論需要極大的勇氣,恐怕沒有人有這種氣魄能夠敢於這樣做,除非他們具有某種家庭和親屬關係。最強烈的動機,最狂暴的激情,害怕、憎恨和憤恨都不足以抵消這種對他們的天然的尊敬的傾向。他們的行為不論是公正的或不公正的,必然是在廣大人民群眾中已激起了極大的不滿,廣大的人民群眾才會起來用暴力對抗他們或者希望看到他們受到懲罰或廢黜。甚至即使達到了這個程度,他們時刻都可能手軟,舊病複發,習慣地遵從那個他們一貫視為天生高於自己的人。他們不能接受對君王的侮辱。同情馬上就替代了憤恨,他們忘記了他過去所有的惡行,他們舊的忠君的天性又複活了,於是他們又用他們從前用以反對舊主的暴力去重建他們舊主的被破壞了的權威。查理一世的逝世帶來了皇室的複辟。當查理二世在船上企圖逃跑被逮捕時,對查理二世的同情幾乎阻止了革命,使得革命進行下去比以前要更加困難。
大人物是否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博得群眾的欽佩的代價是太便宜了呢?他們是否似乎也想像過對於他們也和對於其他人一樣,必須用汗水或鮮血才能換取到欽佩呢?年輕的貴族是被教以用什麼樣的功績來維護他的階級的尊嚴,使他有資格高於他的同胞?他的祖先是以自己的德行來達到那個地位的。年輕的貴族是否被教以用學問、勤奮、耐心、自我克製還是什麼別的德行來達到那個地位呢?由於他所說的話,他的所有行動都受到人們的關注,於是他學會了習慣性地關心自己日常行為的每一細節,而且學會了用最嚴格的禮節完成每一細小的職責。由於他意識到他是多麼受到人們的關注,人們是多麼樂意於取悅於他的所有愛好,所以在那些最無關輕重的場合他的舉止都是那麼自在和莊嚴。而這種自在和莊嚴又是由他的上述思想所自然激發出來的。他的風度,他的舉止和行為一起構成了他對自己地位的那種高雅和優美的優越感,而那種優越感是天生卑賤的人所不可能達到的。這些都是藝術,他正是企圖通過它們使人們更容易地屈從於他的權威,更容易根據自己的喜好去支配他們的意誌,而且在這一點上他們鮮有不成功的。這些藝術,在地位和權勢的支持下,在通常的場合足以統治世界。路易十四在其在位的大部分時間中不僅在法國,而且在整個歐洲都被視做是偉大君王的最完美的典型。但是他是憑借他對全部事業的一絲不苟和從不妥協的公正嗎?是憑借他所經曆的巨大危險和困難嗎?還是憑借他在追求那些事業中所進行的不懈努力?是憑借他淵博的知識,憑借他敏銳的判斷力,還是他的英雄氣概?他全然不是憑借的這些品質。首先他憑借的是歐洲最有權勢的國王的王位,因而在歐洲各國的君王之中擁有最高的地位。其次照曆史學家的說法,他的形態比所有廷臣都優美,他的容貌的莊嚴美麗無與倫比,他洪亮而動人的聲音能博得所有見他而生畏的人的歡心,他的每一步和每一個舉止都是恰如其分,適合於他和他的身份,而他那獨特的舉止在其他任何一個人身上就會顯得荒唐可笑。他在同他說話的人身上引起的局促不安使他暗自高興,並因此而更加感到自身的優越感。一個年老的軍官在請求他一件恩賜時驚慌失措結結巴巴,最後講不下去隻得說:陛下,我希望您相信我在您的敵人麵前是不會這樣哆嗦的。於是這位軍官毫無困難地得到了他所要求的東西。這些微不足道的伎倆憑借著他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憑借著某種程度的其他才能和德行,不過那些並不超過平庸之輩的才能和德行卻為這位國王在他的年代建立起了他的至尊的地位,甚至贏得了後代對他極大的尊敬。在他的年代,在他的麵前,所有其他德行與他的這些相比似乎就都顯得無任何優越可言了。知識、勤奮、勇猛和仁慈在他的上述伎倆麵前都要戰栗,感到羞愧並失去其所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