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我有個姨奶,是我姥姥的一個妹妹,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莊子上。她有個女兒,叫瑞雲,比我母親小二十幾歲,和我一般大,我母親叫她雲妹,我叫她雲姨。

我姨奶奶命不好,這是我姥姥常說起的:

“我那個苦命的妹妹,生辰八字太硬。剛生下幾天,先是害我娘,月子都沒坐完,走了。我爹見是個克星,撒手就給了我姑母,長到了二十歲了,竟沒個人上門提親,說是八字硬,會對婆家不好。我姑母著急,連忙找來個媒婆,瞞了這些,好歹說給了老莊子上一戶新來的人家。都怪我那妹妹,命裏注定要受罪的,先是七個娃,都沒生成。好容易四十多歲了年又懷上一個,算是生成了,可她那個男人,沒等著瞅上這娃一眼,被車給碾死了。可憐啊,我那個妹妹,是個麵善心善的人,可偏偏不好的事都讓她給遭了——命啊!”

雲姨就是我姨奶四十多歲才生的那個娃,姨奶說生雲姨的那天她看見天空裏有一片雲泛著紅光,還有好聽的聲音,她想大概這孩子是天上的王母娘娘見她可憐,才送給她的,所以就起了“瑞雲”這個名字。我姨奶說話時總是帶著一尾哭音,說著說著,淚就出來了,聽的人不由也被她惹哭了。

小時候的雲姨,我是見過的,老是穿件很幹淨的花布衣裳,小辮子,黑臉蛋,一天到晚地守在我姨奶身邊,像長在姨奶身上一根拔不下的釘子。姨奶去田裏幹活,她也去田裏幹活,姨奶去水井邊挑水,她也去水井邊挑水。姨奶跟人說話,她站一邊聽著,姨奶一哭,她也噘著嘴抽搐著,圓圓的眼睛裏,一層淚沒落下來,新的淚又不停地生出來,生出來,但不往下掉,晶瑩地突著,像兩個玻璃球。等到別人一說,這孩子都這麼懂事,她就哇地一聲哭出來,滿眶子的淚掉落一地。

別人問她哭什麼,她突著兩個紅桃子似的眼看著姨奶,姨奶哭什麼,她就哭什麼。至於她們到底哭了些什麼,別人除了同情之外,完全不能曉得。也許是在哭她母親的死去的母親,也許是在哭她未見過麵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和母親一樣窮苦的命運,也許就根本不為個什麼,隻為她母親的哭做個伴。反正隻要姨奶一哭,她就哭。麥子黃了的時候哭,家被賊翻了的時候哭,逢年過節的時候哭,燒香拜佛的時候哭,或是某個月高人靜的半夜裏,姨奶翻身坐在炕頭上哭,她也坐在炕頭上哭,聲音一抑一揚的,像夜裏哀鳴的兩隻蟲。

雲姨也有笑的時候,她笑的樣子很好看,但是你要是不笑,她絕不會先笑的。我們要是說:“雲姨,笑一下吧,再不笑酒窩就不見了。”

她就笑了,但隻輕輕一下,好像她的牙是不能讓別人看見似的,隻抿一下嘴,馬上就又收回了,有黃豆般那麼大的兩個酒窩,然後又抿著嘴角笑一下。

倘若在這個時候,姨奶喊她一聲,她就會馬上收了所有的笑,回到姨奶身邊。

雲姨幹什麼事都很輕巧,說話的聲音低低的,細細的,生怕吵了別人,走路也輕腳慢步的,很小心的樣子。還有一樣,就是她說話時不敢看人,你若問她,“雲姨,你下次還過我家來玩嗎?”她便低了頭,支吾著說不知道,有時還用手扯著衣襟,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我家的幾個堂哥那時候是很喜歡跟雲姨一起玩的,原因大概是這樣的:在他們眼裏,雲姨是最乖巧,最聽話的長輩了。跟她玩,他們是最具有男子漢的征服感的,本能的虛榮心能得到極大的滿足。

要說最喜歡跟雲姨玩的,算是我了。她一來,我是最高興的。

我們家裏沒有像雲姨一般大的能愛護我,又陪我玩的女孩子。隻有一個,是我大伯家的女兒,大我一歲,長得極像我大娘,老是趁人不防偷著掐我一把,在我看來,她是極凶的,是不配跟我玩的。

雲姨卻是不同的,她會用長黃了的麥秸稈編各種的小動物給我玩,圓屁股的小兔,長嘴巴的豬,你能說出來的,她都能編出樣子來,而且在我看來,都是極像的。

柳絮飛舞的時候,她要能來,就會順手扯下一根細柳條,放在手心裏搓呀,揉呀一陣,抽掉中間的硬枝,變成了粗細不同的小笛子,吹出高低不一的聲音。或跑到水池裏去,捉一水窪的蝌蚪,捉累了就和些泥巴給我捏一大堆的泥人,各種各樣的都有,放在牆根下,一會兒的功夫曬幹,再給他們穿上用布做成的衣服。

說起這些給泥人做衣服的布料,也不知挨了母親多少會的打,全是我從母親針線籃裏偷來的,是我母親做衣服剩下的,或是從別人那裏要來準備貼鞋樣或做鞋麵的絨布,都讓我偷來了,騙雲姨說是我母親給的。雲姨的小手很巧,她能給泥人穿上他們自己喜歡的衣裳。黑衣、藍衣是男人,紅衣、粉衣是女人,倘若隻穿個大肚兜的便是兩三歲的娃娃,分不出男女,但再大一點的還是有區別的。倘若都是穿藍衣服,藍褲子,而且布料是好的,就是有錢的人和幹部;隻穿一件黑衣服,褲子又很短的,就是沒錢的人;如果是女人,穿一身紅的,手腕上帶泥手鐲,脖上戴泥項鏈的一般是富人家的老婆,若隻穿個花布衣裳,平平常常的,肯定就是平常人家的人了。這些全是我規定的,雲姨隻按照我的吩咐給不同的泥人穿上不同的衣服,然後按衣服分類,把他們擺放在不同的位置,吃飯的吃飯,幹活的幹活,全都是活生生的樣子,隻是他們不會開口說話而已。

雲姨玩得全神貫注,她能讓我玩得那麼高興,我嘴上喊她雲姨,可心裏卻隻把她當我的小姐姐。雲姨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可我們心裏都快樂得明白透亮。我那時穿一件小紅襯衫,映在大太陽下,紅得耀眼,是我記憶裏最熱鬧的紅。雲姨穿一件花布衣裳,幹淨得很,洗得發白,淡白的底子,素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