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現在的你,是否相信命運。想來,你該是相信的。你的婆婆信佛,每個農曆月十五,你須要陪著她上廟裏茹素。你的丈夫也迷信的。這似乎是生意人的通病。他們每年都會賺很多錢,然後挪出其中一小個零頭慷慨地捐與寺廟。他們總是祈求佛祖保佑,保佑他們平安健康。因為他們一點也不眷顧天堂,人間就是他們的天堂,用財富築起來的天堂。他們總希望能夠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就在幾天前,你公公跟他的幾個朋友跑香港去賭馬,他拿你女兒的預產期號碼下注,結果連贏十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你的公公很高興,他說這孩子旺他。他給你包了一個很大的紅包,你在夫家的地位又明顯抬升了幾分。
我以前是不相信這些的。什麼命中注定,都他媽的扯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瞅瞅孫中山,瞅瞅1919年的五四年青年們,他們勇敢地同既定的命運抗爭過,正是因為他們的搏鬥,才會有我們今天的安生。什麼莫強求。如果自己都不懂得為自己爭取,你還能指望誰幫你?我頑固地認為有耕耘,自然就會有收獲。這不是命,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我努力,就算是飛蛾撲火,就算是直撞南牆,我也無所畏懼。可是現在,我不得不相信。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話,還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
媽媽沒有告訴我,很多事情,不是光努力就會有想要的結果。我不怪媽媽。因為即使她說了,我也不會聽的。我了解我自己。當時我就像是一頭失控的犀牛,而愛情,它就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我隻看得見那漫天的火光,撲閃,撲閃,火紅得耀眼,於是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瘋狂。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總有個蹬三輪車賣盜版書的大叔在我們家巷子口擺攤,我還在他的書攤子裏買過書呢。五塊錢一本的古希臘神話。我還特意上新華圖書城對比過,沒什麼差別,就是紙的質量差些。
我在他們家買過一本希臘童話。坦塔羅斯的故事給我極深刻的印象。他是主神宙斯的兒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是後來他犯了錯,得罪了眾神。他被囚禁在湖心一棵碩果累累的果樹下,湖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流淌,漫過他的下巴,可他一口也不能喝。那些鮮美的石榴果實垂落在他的額前,可他一口也吃不得。
在那段暗戀葉淩軒的日子裏,我忍受著同坦塔羅斯一樣的折磨。他站在我的麵前,我不敢伸手觸摸。我的手機裏存著他的電話號碼,可我一次也沒敢撥通。我感覺他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我跟葉淩軒是如何熟絡起來的,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興許是由那一通搭錯線的電話開始的吧。似乎凡事有了第一次以後,第二次便來得輕而易舉。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撥錯電話號碼,但是能夠成就一樁美好姻緣的卻在少數。
後來我又接過葉淩軒的幾次電話,都是打錯的。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或許葉淩軒隻是拿薛書宇當借口,他其實也是渴望聽到我的聲音的。漸漸地,葉淩軒不找薛書宇了,他打電話,純粹隻是想找薛書妍聊天。
他跟我說起他的暗戀心路,我有點嫉妒那個叫林詩晴的女孩。我安撫著他的憂傷,卻對自己的情感隻字不提。我是一個還不錯的傾聽者,卻不是一個很坦誠的傾訴者。沒有人知道我心裏的那個秘密,我始終守口如瓶。
我常常想,是人生承載著遺憾,還是遺憾成就了人生。葉淩軒為一個叫林詩晴的女孩癡狂,她對他的愛視如草芥;我想要葉淩軒的愛,他卻從來都吝嗇於給予。我的遺憾,葉淩軒的遺憾,一生的遺憾。
你當然不覺得遺憾。因為你現在過得很幸福。你結婚了。你的丈夫待你很好,你的公公婆婆從不刁難你。你有一個懂事的兒子,幾個月後你將會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們都說你旺夫,你的丈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全是拜你那雙肥厚的耳垂所賜。你的生活越來越富裕,你的丈夫從不在外麵沾花惹草。
你真可憐。
回憶裏的痛苦不可怕,空白才是真正可怕的。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統統都告訴你。你必須聽我說。我不允許你逃避。沒有我,你是破碎的。
在那段初識的日子裏,我跟葉淩軒一直保持在適度的安全距離以內,且近且遠,我覺得那樣於他於我都是好的。那時的我們之間,尚還能自由呼吸。我很快樂,也很滿足。學生時代的我,還隻是個思想單純容易知足的小女生,一點也不貪心。
是葉淩軒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平衡。
他不該來招惹我的,不該給我希望,不該擾亂我的心。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就那樣被他硬生生地摧毀。是他!是他毀了我的愛情,毀了我所有美好的願景。從此我們都被封鎖在晦澀的情感過道裏,那個比地下室還要漆黑,閉塞的悶熱的空氣十分稀薄的狹小暗房。我隻是個影子,見不到日光傾城的影子。
我還記得那天我跟李艾約好去海洋館看海獅表演。我起晚了,頭也來不及梳就匆匆趕出門。你也知道李艾這個人最守時,如果我去晚了,指不定就拋下我,跟其他人到別處瘋去了。我裹緊羽絨服往外衝,完全沒在意周圍的路況。不期然撞上了一堵肉牆,是我們宿舍樓的管理員。那大媽揪住我,說是樓下有人找。我納悶地拐進會客室,還一邊抱怨那人來的不是時候。
天啊。怎麼可能是他?我捂住嘴巴,詫異地瞪著葉淩軒,我很激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敢相信,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我以為那隻是我的幻覺,我極度震驚,甚至顧不上思考他的來意。
他就倚在會客室門框上,一隻手插在褲兜裏,是左手還是右手我記不清,當時我的腦子一團亂,哪兒顧得上關注這些細節。他文雅地笑著,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傻了?是因為看見我太高興了嗎?”
我渾身戰栗,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鼻子。我能感覺到,那上麵還有他指尖的溫度。神啊。救救我吧。我快要幸福得暈過去了。我的心狂跳著,像是一隻站在天線杆上大跳芭蕾舞的喜鵲。我簡直太高興了。我好想衝到操場上狂奔幾百米,我好想好想衝著天空嚎叫幾聲。我激動拉住葉淩軒的手一路狂跑,直到葉淩軒叫住我,“妍妍,你要拉我去哪裏?”
我停住腳步,懊惱自己的瘋狂。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很用力地呼出,我沒來由地大笑,然後有些局促地說:“啊。我真馬虎。我們現在去找李艾,她那裏有海洋公園的票,我們一起去看海獅表演。”
相比起我的激動,葉淩軒反倒很平靜。是啊。他當然很鎮定,是他搞突然襲擊的,又不是我。葉淩軒的嘴角一直掛著微笑,他拉住我,溫柔地說:“你能給李艾打個電話嗎?我們先去找住的地方,安頓好再去找她。”
“哦。”當然好。隻要他說的,我能做的我都做。我順從地掏出手機,李艾說她幫我們聯係住的地方,讓我們倆到宿舍樓下等她。我帶著葉淩軒到李艾的宿舍,一路上好多女生都在瞧葉淩軒。我特自豪,因為我就站在他的旁邊。我跟她們不一樣,我不用站在遠處偷偷欣賞他。
李艾帶我們到李叔叔單位的培訓中心,這裏環境很好,平時不對外開放。來時李艾已經讓李叔叔跟總台交代過,我們取了鑰匙,就直接搭乘電梯上樓。
那是一套小型的酒店式公寓。很幹淨。房間裏還有個小廚房和餐廳,有種家的感覺。我們陪著葉淩軒玩了三天,我很慶幸,這三天李艾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我需要李艾,有她在,我跟葉淩軒的相處會變得自然些。我實在不敢想象如果讓我自己單獨麵對葉淩軒會是怎樣的光景。我害怕,我怕我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擔心我的熱情會把他嚇跑,我不想丟失我僅剩不多的矜持和尊嚴。李艾我的身邊,至少看著她,我還能保持一絲清醒。
葉淩軒要走了。第四天早上八點的車票。我跟李艾一大早送他到車站,他什麼話也沒對我說。我們目送著他上車,目送著他乘坐的班車駛離我們的視線。
那天天空飄著毛毛雨,我的心就跟腳下的柏油地一樣,潮潮的,陰濕。我的手機響了一聲,我打開來一看,是葉淩軒發來的短信。他說:“妍妍,我喜歡你。我不想隻是你的朋友而已。”
葉淩軒說他不想隻是我的朋友而已。我很激動,但是我不能相信。直覺告訴我,這是個陷進,我不能掉進去。我失神地盯著手機,手是顫抖的。毛毛細雨灑在手機屏幕上,模糊那些宛若惡魔符咒的文字。李艾用手肘頂了我一下,好奇地探過頭瞧我,“誰的短信?”
“啊?哦。”我忙把手機塞進衣兜,悄悄舒口氣,“是葉淩軒,他讓我跟你說聲謝謝。”
“謝啥,大家都是朋友。”李艾瀟灑地把手一揮,然後勾住我的手臂,“走吧。既然都出來了,我們倆玩去吧。”
我拍開她的手,蹙起眉頭,“你又要翹課?”
李艾腆著笑容朝我撒嬌,“走嘛,走嘛,人家好想唱歌。”
“這麼早?ktv還沒開門吧?”
李艾堆滿笑,狡詐地看著我,“我們可以先去吃早餐!”
李艾很滿足踏進ktv,外套一脫,便開始霸住話筒鬼吼鬼叫起來。她唱得起勁,閉著眼睛,完全的自我陶醉型。我縮在沙發裏,我默默地掏出手機,倒回葉淩軒的臨別短信,目光定格在那些繞我心扉的字符上——“妍妍,我喜歡你,我不想隻是你的朋友而已。”
我默讀葉淩軒的短信,在心底悄悄盤問:“葉淩軒,為什麼你隻說喜歡,不說愛?”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沙發椅上。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乍收到葉淩軒的短信,我的心情是複雜的。也激動,也欣喜,也緊張,也憂慮,交迭在一起,糾結成莫名的窒息感。可是冷靜過後,我開始覺得有些疲倦。
我總是在猜測葉淩軒的心思,爾後又害怕麵對答案。也許潛意識裏我早就已經預感到這一切的發生,隻是鴕鳥地認為隻要不去正視它,我們就還可以像之前一樣簡簡單單地做朋友。
我拿起手機,打了幾個字,又把它摁掉。我在我和葉淩軒之間築起一道圍牆,我嚴格地命令自己不能將感情宣泄過界。我一直在逃避,我拚命壓抑著內心的情感,我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失控,我把我對葉淩軒的迷戀像彈簧一樣不停地不斷地不住地壓縮再壓縮,然後我聽見“砰”的一聲,一道閃電狠狠地將我的天空劈成了兩半,我聽見碎裂的聲音,那是從我的手機裏發出來的,我的世界猛地震了一下,電光石火之間,那道牆慢慢裂了開來,葉淩軒刮起的曖昧風潮直直向我湧來,我勢單力薄。
我用顫抖的手給葉淩軒回了一條短信。我說:“抱歉。葉淩軒,我們隻當朋友好嗎?一輩子的朋友!”我特別強調一輩子。我如此決定,全是為了堅持那可笑的“一輩子”三個字。
我固執地不去思考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我恐懼,哪怕一丁點兒的疑惑都有可能動搖我的決心。我隻能一味地催眠自己,“這麼做對我們都好。這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