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車往哪裏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訂了一輛計程車,我坐在前座,便於看山看水。司機是泰雅人。“拉拉是泰雅話嗎?”我問,“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裏也是山,那裏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他怎麼會想起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隻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裏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地大叫:“喂,我來幫你帶菜!”看他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理直氣壯地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蘋果“要是你三月末來,蘋果花開,哼!”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一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到這裏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約一個小時後,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獨自來麵臨山水的對諭。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裏能秘藏多少鳥?鳥聲真是種奇怪的音樂--鳥越叫,山越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它:“你學了詩沒有?”
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寒泉,隻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裏?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欲大徹大悟了?
記得小時老師點名,我們一舉手說:“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裏,跟我對望著。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往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裏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11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樹下,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
再走到那胸腔最寬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它被火燒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幹枯乾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那樹多像中國!
中國?我是到山裏來看神木,還是來看中國的?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壯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
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地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蜥蜴。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吊的樹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蘚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己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忽然,我聽到人聲。司機來接我了。
山風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
回到複興,第二天清晨我走向渡頭,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到石門。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坐在石頭上等船。
烏鴉在山岩上直嘎嘎地叫著,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它們好像要說的太多,倉皇到極點反而隻剩一聲長噫:“嘎一”
船來了,但乘客隻我一人,船夫定定地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
沒有別人來,那船夫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我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
山從四麵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