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一個小夥子走來,對她說了一句話:我喜歡你,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她在嚇得半死中,還是清醒地意識到,愛情並沒有嫌棄她,猛地進人到她的生活中來了。她沒有做好準備,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愛,該不該同他講自己的過去。她隻知道這是一個蠻不錯的小夥子,自己不能把射來的箭,像個印第安土人的“飛去來”似的,放回去。她執著而痛苦地開始愛了,最顯著的變化是更頻繁地洗澡。
一切順利而艱難地向前發展著,沒想到新的一屆學生招進來。一天,女孩在操場上走的時候,像被雷電劈中,肝膽俱碎。她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從她原先的小鎮,來了一個新生。無論她裝出怎樣的健忘,那個女孩子還是很快地認出了她。
她很害怕,預感到一種滲痛的遭遇,像刮過戰場的風-樣,把血腥氣帶了來。
果然,沒有多久,關於她幼年時代的故事,就在學校流傳開來。她的男朋友找到她,問,那可是真的?
她很絕望,絕望使她變得無所顧忌,她紅著眼睛狠狠地說,是真的!怎麼樣?
那個小夥子也真是不含糊的,說,就算是真的,我也還愛你!
那一瞬,她覺得天地變容,人間有如此的愛人,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不可獻出的呢!
於是他們同仇敵愾,決定教訓一下那個饒舌的女孩。他們在河邊找到她,對她說,你為什麼說我們的壞話?
那個女孩心有些虛,但表麵上卻更囂張和振振有詞。說,我並沒有說你們的壞話,我隻說了有關她的一個真事。
她甚至很放肆地盯著愛洗澡的女孩說,你難道能說那不是一個事實嗎?
愛洗澡的女孩突然就聞到了當年那個流浪漢的味道,她覺得那個流浪漢一定是附體在這個女孩身上,千方百計地找到她,要把她幹辛萬苦得到的幸福奪走。積攢多年的怒火狂燒起來,她撲上去,撕那饒舌女生的嘴巴。一邊對男友大吼說,咱們把她打死吧!
那男孩子巨蟹般的雙手,就掐住了新生的脖子。
沒想到人怎麼那麼不經掐,好像一朵小喇叭花,沒怎麼使勁,就斷了,再也接不上了。女孩子直著目光對我說,聲音很平靜。我猜她一定千百次地在腦海中重放過當時的錄影,不明白生命為何如此脆弱,為自己也為他人深深困惑。
熱戀中的這對凶手驚慌失措。他們看了看剛才還窮凶極惡現在已了無聲息的傳閑話者,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動作。
咱們跑吧,跑到天涯海角,跑到跑不動的時候,就一道去死,他們幾乎是同時這樣說。
他們就讓屍體躺在發生爭執的小河邊,甚至沒有絲毫掩蓋。他們總覺得她也許會醒過來。匆忙帶上一點積蓄,登上了火車。不敢走大路,就漫無目的地奔向荒野小道,對外就說兩個人是旅遊結婚。錢很快就花光了,他們來到雲南一個叫“情人崖”的深山裏,打算手牽著手,從懸崖跳下去。
於是拿出最後的一點錢,請老鄉做一頓好飯吃,然後就實施自戕。老鄉說,我聽你們說話的聲音,和新聞聯播裏的是一個腔調,你們是北京人吧?
反正要死了,再也不必畏罪潛逃,他們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我一輩子就想看看北京。現在這麼大歲數,原想北京是看不到了。現在看到兩個北京人,也是福氣啊。老人說著,傾其所有,給他們做了一頓豐盛的好飯,說什麼也分文不取。
他們低著頭吃飯,吃得很多。這是人間最後的一頓飯了,為什麼不吃得飽一點呢。吃飽之後,他們很感激也很慚愧,討論了一下,決定不能死在這裏。因為盡管山高林密,過一段日子,屍體還是會被發現。老人聽說了,會認出他們,就會痛心失望的。他一生看到的唯一兩個北京人,還是被通緝的壞人。對不起北京也就罷了,他們怕對不起這位老人。
他們從情人崖走了,這一次,更加漫無邊際。最後,不知是誰說的,反正是一死,與其我們死在別處,不如就死在家裏吧。
他們剛一回到家,就被逮捕了。
她對著我說完了這一切,然後問我,你能聞到我身上的怪味嗎?
我說,我隻聞到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梔子花味。
她慘淡地笑了,說,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香皂,但是味道不持久。我說的不是這種味道,是另外的……就是……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聞得到嗎?
我很肯定地回答她,除了梔子花的味道,我沒有聞到任何其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