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我再講一個波蘭的戲劇性情況。在這個並不是自由競選的選舉中,團結工會誰也沒有想到上台。當時的團結工會認為,在完全西方式的自由競選中,也就是100%的議席都是自由選舉的竟選中我們可能會贏。可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團結工會執政四年後,發生了第二次選舉,是完全自由的西方式選舉。這次選舉中團結工會大敗。前共產黨人卷土重來,使波蘭出現了劇變以後整個東歐的第一個左派政府。原來的執政黨在剛才我講的那樣一種情況下居然敗選了,但是在純粹的自由競選條件下,它反而贏了。為什麼?這就是老百姓的選擇。
1993年的選舉讓原來的共產黨改組成的波蘭共和國社會民主黨,重新取得政權。這對於左派的思想解放是非常重要的。這一次選舉使得波蘭的左派知道,靠票箱掌權要比靠坦克掌權來得更踏實,它完全可以通過票箱來掌權。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我隻是說,由於我剛才講的機製,統治者早就不想幹了,它和現在的中國有非常鮮明的對比。大家知道,我們中國全社會都想當官,公務員考試的火爆程度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個公務員崗位有1000個人去競爭。這種現象在波蘭當時是肯定沒有的。當時的這些人連總理都不想當。所以,我覺得過去的一種流行說法是完全不對的。
這些說法說,後來波蘭出現經濟轉型、出現私有化、出現市場經濟化,這些都是西方人給他們設計的。西方人為什麼這麼幹?就是因為他們要防止共產黨卷土重來,因為國有企業是共產黨的基礎。如果把國有企業私有化,共產黨就不可能回來。很多宣傳都是這麼說的。大家覺得這種宣傳有一絲一毫的道理嗎?世界上哪個共產黨掌權是因為它掌權以前控製著很多國有企業?中國共產黨是這樣的嗎?蘇聯共產黨是這樣的嗎?共產黨掌權以後辦了很多國有企業,這是常見的現象。但是共產黨沒有掌權的時候,它就在國有企業中崛起,在全世界這是聞所未聞的。俄國共產黨有工人黨員,這些工人黨員很多都在私人企業中工作;中國共產黨大部分黨員都是農民。有哪個共產黨是在國有企業中崛起的?
恰恰相反,像波蘭這樣的反對派運動容易在國有企業中崛起,為什麼?理論上講國有企業應該有工會,國有企業的工會按照當時的體製是官辦工會,官辦工會一般是不會唱反調的。但是隨著老百姓公民意識的覺醒,在適當的氣候下,這些工會也會提出它的訴求。而一旦提出這種訴求,這種訴求馬上就會政治化。大家知道,工會本來並不是一個政治性很強的團體。如果是私營經濟的工會,他反對的對象隻是企業本身,隻是老板。可是國有企業的工會,老板是誰?老板就是政府。工會跟企業對著幹,在國有企業中就是跟政府對著幹。
因此,國有企業中的工會一旦有自主權,就會成為政治反對派。私營企業倒不見得。我們就會理解,為什麼劇變前的幾年,波蘭的統治者那麼熱衷、急切地希望波蘭經濟私有化——最好把波蘭的國有企業都變成資本家的——資本家是他們的人,就是所謂的權貴資本主義,是由原來各級廠長和經理變成的。他們和工人的對立就會變成民間企業中勞資雙方的對立,而政府就可以超然於勞資雙方之上,成為雙方的仲裁者。他們是很希望這樣幹的。但是誰不讓他們這麼做呢?就是波蘭的工人。波蘭的工人堅決抵製了這種做法。1988年波蘭的拉科夫斯基政府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企圖以加快國企改革的方法來瓦解團結工會。這的確是非常有趣的現象。
我們國家的國企改革進行的非常之快,但是並沒有出現政權危機。其實波蘭政府也是想走我們的這條路,但是他們沒有走通。團結工會抵製了這種官方私有化,政府才沒有得逞。但是劇變以後,波蘭的確在民主條件下搞了私有化。果然不出所料,波蘭經濟的私有化導致了團結工會最終在政治舞台上邊緣化的地位。因為我剛才講到,一旦經濟變成私營經濟,這個工會就會非政治化。因為工會談判的對手理論上講應該是企業,而私營經濟中企業和政府不是一回事。真正的工會跟企業發生博弈,不會跟政府發生博弈。因此,經曆了劇變以後的民主私有化後,團結工會的影響每況愈下。
我們以前說東歐是休克療法——它們是一步到位地改革,我們是比較漸進的。其實,這個一步到位對他們來講基本上隻是一個法律遊戲,也就是說在劇變以後那種氣氛下,議會通過私有化法律是很容易的。但是,這個私有化究竟怎麼實現?在民主條件下是非常難的,因為要使各方充分博弈,要考慮很多方麵的因素。波蘭的很多大中型國企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國營的。有一些國企,像格但斯克造船廠共先後提出的5個私有化方案都被工會否決掉了。波蘭的科拉克夫鋼鐵聯合企業(原來叫列寧聯合企業)1990年提出第一個私有化方案,最終方案得到落實時已經是2007年了,也就是說經過了17年的談判。這裏頭就涉及我講的一個問題,這些國家統治者的權力和責任是怎麼變得權責對等的?其實就是通過我剛才講的方式,一方麵對他們的權力進行約束,另一方麵對他們的責任進行問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