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後很多年,我又回到這兒了。站在無邊際的冷澀長風裏想象當年你的血是如何崩離四濺,滲入如今我腳下的黃沙湮滅,抑或是被同樣的長風帶走蒸發。
這些年來我大多在中原遊蕩,有時去西北邊城,有時去東南孤島。我喜歡有風的天氣,因為我覺得,它可能是曾經刮過你的陣風。有一年,具體到什麼時間我已經記不住了,也許是一千多年前,或者是幾百年,也可能隻過去了幾十年。因為人的記憶是很不可靠的東西。而時間對於一個不死的人又沒有太大意義。我到一個叫「歸訣」的邊陲小鎮拜訪一位已經多年沒有來往的朋友,順便找找你在城外大漠的荒塚。我到歸訣時已近日暮,滿眼風沙。看不清行人的麵目。當我憑記憶找到一條長街末朋友的住所時,發現住戶已經換了人,聽他說朋友在一年半以前死了,是死在大漠深處,屍骨無存。於是我抱著刀在城牆角站了一夜,城中不似中原城都夜晚華燈流火,人群熙攘如潮。隻有幾個身著長衣,麵帶黑紗的西域女子不發一言,快步隱入巷陌深處,融進一片黑暗。天空月明星稀。風略顯凜冽,刮在臉上好像把顴骨切割出不計其數細小的縫隙,“哢嚓哢嚓”地碎裂。我想,你也曾經站在這種風裏,看著黃沙一點一點把白骨埋沒。翌日清晨,歸訣飄了幾點雨。我用水蒼玉換了一匹馬和幾兩銀子,隻是不知道你的玉,如今流落在什麼人的手裏。我縱馬出城,一直跑到日西斜,回不去歸訣才止住。歸訣,終歸永訣。
正如你我。你說過如果我們在一起,那麼就是錯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對過。即使是背德,即使是禁斷,即使不容於世。我都覺得,你是我的。隻是你想的和我不一樣罷了。
歸訣城參差斑駁的古舊城牆融化在大漠與蒼色天空的交界,溢出一片混沌的昏黃。西北偏北一縷孤煙浮空。我向西北直行。大概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我看見一座隱約的草屋。待到近處看時,門檻上坐著一個人。他的頭發很長,在朔風裏紛亂不清的飛。胡茬唏噓。整個人像一幅經年隔世的潑墨山水。他抬頭瞥過一眼,起身進屋。須臾拿出一壇酒,一張草席。他拋過草席,動作裏有幾分刀劍的肅殺之氣。我下意識揮刀格擋,然而鳴鴻不知為何並未出鞘。草席慢慢墜地,伸展。
“你的刀,有心事。”他說。“和他的劍一樣,漂泊不定。”
我突然來了興趣,“心事為何而生。”我這麼問道,心裏卻是有十分之八九的答案。
“記性太好。”他頭也不抬地說。“心事皆源自此。越是想忘,越是念念不忘。”他打開酒壇,一股若有若無的酒香沁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開滿花的桃樹。“這是一個每年驚蟄都從東邊來找我喝酒的人送給我的,他已經有兩年沒來過了。聽他說喝下這酒就可以忘掉以前做過的事,可能確實有效。兩年前那晚他喝得大醉,翌日清晨,他連我是誰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送我這酒,但我從來不想嚐試古怪的東西。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有心事。你如果真的想忘記,那就試一試。”他頓了頓,“這種酒,叫醉生夢死。”說罷,他自顧自倚上門框,瞥了眼東麵,表情微涼。我順他視線看過去,燒起的暮雲下麵,黃沙層疊,幾根白色殘骨斷骸抽象的指向天上的巨大雲團。他反複翻著一本破舊的黃曆。“初六日,驚蟄。天龍衝煞。宜出行,忌沐浴。”我聽著他自言自語,然後自己給自己斟了一碗酒,清澈的液體倒進粗糙的酒碗,似乎也變得渾濁不清。我端起酒,慢慢飲下。沒有其他酒的辛辣,卻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酸楚味道。腦海中電光火石般浮現你的音容笑貌。雖曆盡千年,仍是曆曆在目。你於桃樹下捧讀醫書,笑容明淨。你著白衣撫琴,似是從不曾沾染塵埃。你執筆作畫,你采擷芳華。你為宮人眉間點朱砂,你為他泡下水霧繚繞的茶……一切都還似昨日,僅是斯人已逝。一滴眼淚滑落進酒碗,聲音清越。“眼睛進沙子了。”我這樣對自己說。
那晚我酩酊大醉,次日拂曉醒來,發現自己身在歸訣的城門洞裏,旁邊的馬打著轉,看起來有點不安。鳴鴻刀還在,我好像真的都忘了。我腦子空蕩蕩的在歸訣住了近半個月,每天就是在街上走來走去。一個起風的下午,我看到有人賣字,就湊過去看。那人在粗劣泛黃的宣紙上寫“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身體裏有什麼東西突然就裂開了。原來醉生夢死不過是個玩笑。你越是想檢驗是否已經忘記,就要越試圖去記憶。我無法擁有你,那我我所能做到的,就隻有記住你。那天的黃曆寫著,“廿二日,魁星在北。宜出行,忌嫁娶。”我決定回中原。找找那棵桃樹,找找你用過的琴。
一晃又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喝到過和醉生夢死味道一樣,或者哪怕隻是味道相似的酒。盡管它隻是個玩笑。不過也有可能它並非玩笑。因為你早已不是我的記憶,關於你的一切被書寫在了我的魂魄上麵,琢刻在我身體的最內層。你已經融化進了我的生命。無法抹殺,不容抹滅。持續的,緩慢的,悠長的,生長出繁密的須根,把我那些有關你的心事,重疊的包裹進我的身體,和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