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晃的地平線
一
吃過晚飯,王珍玨說出去走走。應世海說太熱,不想動。她奇怪地瞟瞟丈夫,沒吭聲。
快秋分了,哪有好熱?昨天、前天,不都出去了?她想著,走進房間備課。
應世海坐在沙發上,悶悶地抽煙。抽幾口,他煩躁地摁滅煙頭,起身扭開收音機。聽了一會兒,他又心神不定地關上,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安靜點兒,女兒在做作業。”王珍玨從房間出來,小聲說。她關切地打量著丈夫:“是不是有事?”
“學校要提拔一名副校長。”應世海眉心的黑痣,憂慮地一抖顫:“大家說,我同李未山最有希望。他是教導主任,我是辦公室主任,都是‘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資曆差不多,去年,又同去黨校學了三個月……”
“就為這個?提不提你,上麵說了算,懶得想太多。”王珍玨好笑地打斷他的話。
“說得簡單。”應世海認真地說:“提上去,就是校級幹部,空間大多了,待遇大不一樣。這次失去機會,再大幾歲,就難了。”
“你就是想破腦袋,也起不了作用。好了,我還要備課。”王珍玨安慰他幾句,轉身走進房間。她是琴台中學數學老師,一心撲在教學上,對提拔升遷之類毫無興趣。
這時,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哪個?”應世海不耐煩地一麵問,一麵去開門。門外,是他過去的學生黃羽惠。
“應老師,我,我……”黃羽惠淚眼蒙蒙,欲語又止。
“進來,慢慢說。”應世海詫異地讓進黃羽惠。王珍玨也聞聲出來,給黃羽惠端來茶水。
黃羽惠抽泣著:“盛川,盛川要同我離婚!”
“你們婚都沒結,離啥婚?”王珍玨懵了。
“一個多月前,我們辦了結婚證,計劃國慶節舉行婚禮。家具、房子都準備好了,喜糖、喜煙也買了。昨晚,他突然說不想結婚,要同我分開……”
“原因呢?”應世海問。
“他說性格不合,情趣愛好都不一樣,勉強在一起,把大家都害了。”
“忘恩負義!”王珍玨憤憤地說:“這些話,他當社青時咋不說?讀大學時咋不說?你省吃儉用,幫助他這麼多年,這下倒好,進了文化單位,要當陳世美了。”
“應老師,你要幫我啊!”黃羽惠無助地喚道。她胖乎乎的雙頰,陡然像瘦削許多,鴿子般溫順的眼神,也溢出等待宰割般的絕望。
“放心,我去找他。我的話,他多少要聽幾句。”應世海勸慰道。他蹙眉想想:“要真這樣,盛川太不像話了!”
盛川也是應世海的學生。1969年,複課鬧革命後,盛川這批學生進了浣花中學。應世海教體育,性格開朗活潑,年齡隻比學生大十一二歲。很快,他與幾個班的學生,結下了半師半友的友誼。至今,除了盛川,還同鮑斌、杭航、安小帆等一些學生時有聯係。對盛川和黃羽惠的關係,他相當了解。盛川是孤兒,由父親單位的撫恤金養大,中學,就偷偷與黃羽惠談戀愛。恢複高考那年,盛川考上大學,沒有經濟收入,全靠黃羽惠承擔生活費用。為盛川,黃羽惠付出太多太多。
“我明天就找盛川,你等消息。”應世海同情地說。
二
第二天下午,應世海約盛川在杜甫草堂見麵。露天茶社裏,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大概知道,我為啥找你?”
“你一來電話,我就清楚。”盛川局促地扶扶眼鏡,清秀的臉上,浮出無奈的苦笑:“為羽惠吧?”
應世海點點頭:“對。我想聽你的解釋。”
“羽惠對我很好,我終生難忘。我讀大學,全靠她支持。那時,她每月三十多元工資,一大半給我,剩下的,還要省錢給我買衣服。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我一定非常艱難。但是,恩情並不等於愛情。我發現,我同她差異太大,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比如,晚上我要畫畫,她說影響她了,非要我睡覺不可。”盛川赧然地說:“領了結婚證,她就搬到我宿舍來了。又比如,我正沉浸在構思中,她卻要我陪她逛街。假如我不去,臉色一下拉下來,不是踢門就是摔東西。這些事,說來無足輕重,卻像軟刀子殺人,心裏很痛。我想來想去,隻有分開。這樣,對我,對她,都是解脫。”
“就這些?”應世海不相信。
“還不夠嗎,應老師?”盛川漲紅了臉,神經質地一昂頭:“我一想到,幾十年都可能這樣下去,我就不寒而栗,就感到可怕和恐怖。我才28歲,我的路還很長很長,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應世海緊皺眉心,像包著滿嘴黃連,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這樣對黃羽惠,你認為公平嗎?”
盛川訥訥道:“從現在看,不怎麼公平;從未來著眼,也許就是公平。”他堅定地說,“但是,不管人家怎樣看我,怎樣指責我,我下定決心了!”
氣氛變得尷尬。應世海感到,話說到這個分上,已經很難說服盛川。他絞盡腦汁,想著其他辦法:將黃羽惠和盛川都約到家裏,讓他倆再溝通溝通;發動鮑斌等同學,一起做盛川的工作;或者,通過關係找到單位領導,讓他們對盛川施加壓力……為了緩和情緒,他提議出去隨意逛逛,盛川同意了。
沿著古木掩映的碎石路,他倆走到古色古香的詩史堂前。劉開渠雕塑的杜甫塑像,正肅穆而憂慮地凝望著塵世。兩側回廊,正在舉辦慶祝新中國成立33周年畫展。盛川是學國畫的,頓時來了興趣。
“應老師,這是杜元生的‘仕女撫琴圖’。你看,人物的表情、動作,還有細細的發絲,畫得傳神備至,栩栩如生!”盛川指著一幅畫讚道。
應世海對畫沒有興趣,應付著點點頭。突然,他腦裏像有電光一閃:杜元生?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像聽人說過,仿佛很重要。他苦苦地想著。
“他很有名嗎?”他問。
“泰鬥級別!”盛川炫耀地介紹:“提起杜元生,美術界無人不知。他在省文史館工作,山水、花鳥、人物無所不精,尤以‘仕女圖’名揚畫壇。他生性倔強,孤傲清高,哪怕領導叫他畫畫,情緒不好,仍然置之不理。我現在,就在他門下學畫。”
文史館、仕女圖、孤傲清高……幾個不相關的點,驀地連成一條直線,應世海想起了。上月,市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張局長來學校,調研領導班子建設情況。飯桌上閑談,張局長提到過杜元生。他說,他很喜歡杜元生的畫,可惜隻有一幅山水,正在托人求一幅仕女圖,市麵上,杜元生的仕女圖,一個平方尺要一兩百元。如果,通過盛川求到仕女圖,把畫送給張局長;如果,張局長在自己提拔問題上幫忙……應世海的每個大腦細胞,都緊張地動員起來。他壓住內心驚喜,淡淡地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