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賣房(1 / 3)

賣房

牟新民坐在沙發上,茫然若失地抽煙。他抽得很重,大口吐著煙霧,直到煙頭隻剩下黃色的過濾嘴,才不舍地撚熄,重新點上一支。

“少抽點,嗆死了!”妻子胡荷蹙眉責備道。她用手連連扇著,像要趕走滿屋的煙味,然後又聚精會神地看錄像。前年,電視台播出瓊瑤的電視劇後,她立刻成了鐵杆“瓊瑤迷”。電視裏,一集兩集看不過癮,她幹脆去租錄像帶。《一簾幽夢》《幾度夕陽紅》《在水一方》等,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看著看著,她眼睛紅了,情不自禁地噙滿淚水。

“換個節目嘛,這是高中女生看的。三十多歲了,還看這些?”牟新民懶洋洋地說。

“你那些武打片,都是小學生在看。”胡荷雖然不情願,還是停止放錄像,把電視遙控板遞給牟新民。

牟新民不停地選擇頻道,覺得全是唱啊跳啊、哭啊笑啊之類,大感乏味,索性關上電視機。

“你到底咋了?奇奇怪怪的。”胡荷溫存地問。

“煩!”牟新民失神地籲著長氣:“廠裏昨天開會,說虧損,讓我們輪流上班,工資少一半。”他在錦都機床廠當機修工。前幾年,工廠效益不錯,工資、獎金加夜班費,他一月能拿六十多元。這一年多,市場競爭加劇,這個三四百人的小廠,既無法與實力雄厚的大廠對抗,又競爭不過江浙一帶的鄉鎮企業,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

胡荷有些慌了:“那,我們咋辦?我的工資也低,紅紅要上幼兒園,開支減不下來。你還想給她買鋼琴,這下……”她埋怨地瞥著牟新民:“都怪你!本來存了幾千元錢,你非要換電視機,還要買錄像機,把錢折騰得幹幹淨淨。”

“怪我?你不也說,彩色電視就是好看。”牟新民黑白分明的瞳孔,一下暗淡了:“你哥哥、妹妹家裏,早就是大屏幕進口彩電、高檔音響。我們還看巴掌大的黑白電視,好意思嗎?再說,買東西時候,我曉得工廠會到這一步?”

“我們找點事,做生意?”胡荷著急地說。

“我想過,不現實。”牟新民喪氣地抽著煙:“在雲南支邊,我們就認識,十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嗎?聽說,我們中學班上幾個同學,做生意搞得焦頭爛額。人家比我有文化,有關係,生意都做不起來,何況我?還有,你爸好歹是有名的文化專家,我們擺個小地攤,不是給他丟臉?”

胡荷六神無主地皺著眉頭。

“我倒有個主意。假如,”牟新民欲語又止。在胡荷催促下,他吞吞吐吐道:“假如把奎星樓的院子賣了,我們就能分點錢……”

“虧你想得出來?那個院子,是我爺爺留下的,我爸肯定舍不得賣。”

“空著也是空著。前兩年,你爸曾說過,不是黃伯伯一家人住著,幹脆賣掉算了,免得操心。”

“是說過。”胡荷老實地承認,認真地想起來。

牟新民說的院子,是胡荷家的祖產。院子占地將近一畝,正房帶廂房共有七八間,房前房後,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天井。胡荷父親的好友黃伯伯,一直借住著院子。去年,黃伯伯舉家搬到北京,院子還回來,一直空著。胡荷父親胡遠鳴,在省博物館有一套三室一廳宿舍。胡荷哥哥胡鬆,也在博物館工作,住著兩室一廳房子。妹妹胡竹,丈夫在省文化廳,住著機關宿舍。胡荷在劇場工作,單位沒有房子。牟新民是一個小工人,更別指望廠裏分宿舍。結婚時,牟新民父親讓出家裏兩間平房,自己搬到養路段住宿舍,他倆才有棲身之地。胡遠鳴曾叫胡荷搬到小院去住。胡荷說院子陰森森的,奎星樓街又冷清,想起都嚇人,不願去。

“咋給我爸談呢?……”胡荷為難地道。

“我來想辦法。”牟新民陡然來了精神。

事情比牟新民想的順利。

他找個借口,直接去博物館找胡鬆。他三繞兩繞,說起賣房子的事,還特別強調,這是胡荷的意思,因為她在上班,所以沒來。

“說得也是,房子空著沒啥意義。天然氣、電視電話啥都沒有,我們都不想去住。”胡鬆沉吟道:“我倒沒啥,勉強吃得起飯。你們境況差些,確實需要錢。這樣吧,我與胡竹談一下,聽聽她的想法,再一起做老人家的工作。”胡鬆比胡荷大五歲,兒子明年升初中。他想讓兒子初中畢業就出國留學,也需要錢。這些想法,他沒說。

“你估計,那個院子能賣好多錢?”

“恐怕要值十萬吧!新修的商品房,賣四五百元一平方米。那個院子,廂房、雜物間加起,至少兩百平方米。”牟新民猜測著。

“肯定不止。天井那麼大,未必不算錢?”胡鬆反駁道,又好笑地說:“朋友都沒耍,就在給娃兒取名字。先給老人家談通再說。”

第二天,胡鬆給胡荷掛電話,說找了胡竹,她急需錢,同意賣院子。胡荷忙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胡鬆輕鬆地笑了:“沒事,她想投資。她們電影公司隔壁有家雲南米線店,生意好得嚇死人。對方邀她合夥,想租下隔壁鋪麵,把生意做大。算來算去,她至少要出五萬元。她哪有這麼多錢,所以也想到賣院子。我一說,她舉雙手讚成。這樣吧,星期天,我們都回老人家那裏,摸摸他的意思。”

星期天上午,胡家三兄妹帶著愛人、孩子,齊刷刷地聚到父母家裏。吃過午飯,大家坐在客廳閑聊。胡鬆以牟新民每月隻領半月工資為突破口,拐彎抹角地提出賣院子。

“你們都是這意思?”胡遠鳴挨個看著,見大家都默認,便點點頭,思索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沙發扶手。

牟新民大氣都不敢喘,緊張得一顆心像要跳出胸腔,似乎在等待最後的判決。

“我這幾十年,始終不脫一個書生本性,錢物之類的,曆來不多牽掛。既然你們都同意,那就賣吧。”胡遠鳴慈祥地笑道:“下半年我就退休了,也想帶著你媽到處走走……院子的事,你們商量著辦。賣的錢,我們留一些,餘下的分給你們。”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乘胡遠鳴午睡,胡鬆同兩個妹妹商量賣房的細節。首先,應該確定價格;其次,依據價格分頭找買主。大家都沒這方麵經驗,不知到底賣多少合適:高了,價一出口就把人嚇跑;低了,又不劃算。胡鬆想到牟新民說值十萬,沒有把握地決定:“最低十二萬,少一分錢都不賣。買主,我去找。”考慮到牟新民工作最輕鬆,幹半個月閑半個月,胡鬆叫他打掃院子,還特別交代:“現在啥都講包裝,你要把門柱油漆了,牆壁該補的就補,清整得幹幹淨淨的,才不會掉價。”

牟新民一口答應。

按照胡鬆的吩咐,第二天,牟新民開始打掃院子。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看似不起眼的雜活,幹起卻相當麻煩。為了節約錢,他決定自己動手。他買來水泥、沙、膩子和油漆、工具等,先補牆壁,再刷門窗。每天一早,他把女兒送進幼兒園,就急急地趕往奎星樓街,一直忙到晚上。中午,他湊合著,在外麵吃碗麵條。僅僅油漆門窗,他就整整忙了六天:先去殘漆,然後刮膩子;膩子幹後再打磨,最後連漆兩遍油漆。

“看你,累成這樣!急啥,又不是明天就能賣出去。”看到丈夫回家就疲倦地仰在沙發上,累得話都不想說,胡荷體貼地說。

“反正要做,早完早了事。”牟新民不滿起來:“賣院子又不是我們一家人的事,胡鬆和胡竹問都不問,好像該我做。我們又出資金又出力,院子沒賣,先用了一大把錢。你算算,光買東西,我在你那裏拿了多少,怕有四五十元了吧?”想到花去的錢,相當於他目前兩個月的收入,牟新民很是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