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一
淩天力悶悶地喝著酒。
五分鍾前,剛擺好碗筷,青椒回鍋肉還沒起鍋,淩天力跨進門。他陰沉著臉,惱怒地擰著眉心,眼也不斜一下,悶聲悶氣地叫聲“爸,媽”,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瓶酒,一包鹵菜,自顧自地吃喝起來。
繼母不耐煩地一瞪他,想嘟噥幾句,父親忙用眼色示意:忍著點,由他。
菜上齊了,三人坐在桌前吃飯。父親小心地問起他的近況。
“在朋友家住。有生意做生意,沒做的給人幫忙。”淩天力簡單地回答。再問,他像沒聽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剛才,他與女友梅竹吵了幾句。大街上人多,他怕鬧起來難堪,抓住她的手,想到僻靜處談。她以為他要打她,拚力推開他,轉身慌忙跑去。起因很簡單。梅竹說他成天打打殺殺,不務正業,今後怎麼辦?他說他是社會逼的,身不由己。梅竹說他狡辯。說著,兩人頂起來。
喝著酒,淩天力心情更加惡劣。他想著十多年的經曆,越發覺得社會對他不公正,所有的人都對不起他。
浣花中學時,淩天力報名去雲南支邊。因為父親當過國民黨區黨部委員,新中國成立前夕受過潛伏集訓,頭上戴著“特務”帽子,他被刷下。公布支邊名單那天下午,他的心情格外陰沉,約了兩個同學,去人民公園滑旱冰。一個同學衝撞到幾個青年。他們與對方沒說幾句,就大打出手。毆鬥中,同學被對方刺死。作為流氓鬥毆主犯,他被判刑八年。那是1971年春天,他17歲。1979年,他從苗溪茶場勞改回來,沒有正式工作,隻能幹些又髒又累的零工。父親提前退休後,他頂替進了錦江電機廠。幾個月後,錦都市工農業餘師範學院招生,他去報名,想讀書。小學到中學,他的成績一直不錯。學院說,必須要有工廠介紹信。廠裏說,隻要拿到錄取通知書,就出介紹信。兩邊推來推去,就像爭論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最後,直到開學,他也沒跨進教室。他清楚,這次不是因為父親的曆史問題——兩年前,父親已被平反,還補發了工資,主要因為自己是勞改釋放人員。一怒之下,他索性從廠裏退職,同幾個勞改出來的場友混在一起,開始做生意。一晃幾年過去,生意沒做成幾筆,逞凶鬥勇倒還不錯。他帶著一幫人,搶賭場、收保護費、替人消禍尋仇,闖下不小的名氣。在西南半個城區,提起“小力”的名頭,大小混混都忌憚三分。
淩天力憤憤地吐著長氣,賭氣般將才點上的香煙一摔。當初,假如父親沒有曆史問題,他一定去了雲南,當然沒有打架判刑這樁禍事。後來,如果他進了昭忠祠街那個業餘學院,就絕不會從工廠退職,更不會像今天一樣,35歲了,上無片瓦,下無寸地,還是單身一人;其他同齡人,孩子都已七八歲了。
“小力,不要喝了。喝多了,又要惹事。”父親給他泡杯茶,關心地說。
他還未答話,腰上的傳呼機響了。他手下弟兄小胖掛的,叫他速回電話。中午,他派小胖去安順橋香煙市場,找幾個倒騰香煙的大戶要點錢,眼看就是中秋節國慶節了,總得用錢。他估計出了什麼事,含混地對父親說了一句,跨出家門。石灰街街口,新安了一部公用電話。
果然,小胖告訴他:其他人的錢收了,每戶兩千;謝老五很爽快,開口就給五千元;不料,牛市口幾個混混過來,叫什麼老虎豹子的,也強要五千元;謝老五不可能給兩份,大家正僵持著。
淩天力摸摸藏在襯衣裏的匕首,滿是酒意的臉上,現出一絲驕橫的冷笑。他連掛七八個傳呼,通知手下人迅速趕到安順橋。然後,他叫了一輛三輪車,匆匆跳上去。
安順橋河邊“青蓮茶鋪”裏,茶客早已躲開。小胖等三人擁著謝老五,正與一群人怒目相視。謝老五手上拿著一迭鈔票,尷尬地對雙方賠著笑臉。
“小力來了!”見淩天力跨下三輪車,大模大樣地走來,小胖如釋重負地呼道。
“我不相信,安順橋的河水,還能把我姓淩的淹死。”坐下,淩天力點上煙,狹細的眼睛,眯成一條殺氣騰騰的窄縫,死死地盯著對方。
“小力,我們久仰你的大名,並沒惹你。不過,你要吃飯,我們也要吃飯。我們是找謝老五借點錢。”一個裸著上身、胸口文著豹頭的光頭小夥子,傲慢地揚著臉說。
“借錢,要看我點不點頭。今天,我就是不準他借,咋樣?”淩天力輕蔑地哼道。
“隻準你吃肉,不準我們啃骨頭?東門一帶,還沒這個說法。今天,我就是要借。”光頭小夥子忽地跳起來,一腳踢翻竹椅,拍著胸口蠻橫地說。
“你再說一遍。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沒聽清楚。”淩天力威脅地壓低聲音,右手伸進襯衣,緊緊地攥著匕首。
這時,幾輛三輪車在門外戛然刹住,淩天力的手下趕到了。
“小力,誤會了,誤會!大家都在外麵混,刀口上舔飯吃,為點小事,不必傷了和氣。”一個一直沉默的方臉青年起身,圓滑地打著哈哈。他拉過光頭青年:“這是陳小豹,我兄弟。我叫陳老虎,也在山上待過,大邑煤礦。好了,我們先走。小力,改天請你喝酒。”
“屁股還是青的,想同老子鬥,也不打聽打聽!”望著陳老虎的背影,淩天力不屑地將一口濃痰向地上啐去。
二
新南門河邊“熱盆景”火鍋店,座無虛席,正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店外街沿上,一順溜安著十來張火鍋桌。盡頭,湊在一起的兩張火鍋桌前,淩天力大馬金刀般坐在上首。謝老五請他們吃飯。他端起酒杯,正給淩天力敬酒。
“小力,這幾年全靠你罩著。我姓謝的不說假話,哪天發了大財,忘天忘地都不忘你。”他將酒一口喝幹,彌勒佛似的胖臉上,現出苦惱的神色:“這個假煙生意,我也不想做了,哪天被抓到,老賬新賬一起算。我有個朋友在海南做電器,叫我過去一齊做,這兩天就走。”
華燈初上。閃爍的燈光,映在淩天力臉上,半明半暗,像猙獰的鬼臉。他心緒不安地沉默著。
“小力,那五千元錢……”小胖湊過來,試探著問。
“你們拿去分。”淩天力煩亂地一揮手。他沒有心思管這些。濃濃酒意中,遠處繁星般的燈光,好像幻化成梅竹那雙深情的眼睛……
他同梅竹認識不到半年。
今年2月,為幫一個朋友收債,他帶著小胖和剛娃,去了一趟南京。回錦都的硬臥上,他與梅竹都是下鋪,兩人麵對麵。梅竹個子高高的,滿口吳儂軟語,白淨的鵝蛋臉上,洋溢著開心的微笑,一看就叫人喜歡。淩天力試著同她交談起來。梅竹說她是蘇州人,在西南財大讀大四,剛回家過完寒假。淩天力介紹自己在做家電生意,為業務去南京。梅竹好奇地問他是什麼公司。淩天力謙遜地搖手:“才出來一兩年,小公司,不值一提。”車上,淩天力表現得禮貌又豪爽。到餐車占座位、打開水以及去站台上買小食品等,他全支使小胖去辦。每頓飯,他都點五六個菜,熱情地邀請梅竹一塊兒用餐。回到錦都,他把梅竹送上出租車,搶先付了車錢。
“小力,你是不是想打她主意?”剛娃愣頭愣腦地問。
“喊你多看點書,你不聽。曉不曉得,西方的騎士,都是這樣的。”淩天力傲然笑著,順手在他頭上敲一下。
淩天力有些喜歡梅竹。幾年來,他接觸的女人,脫褲子就像摘手套那麼隨便,他早膩味了。梅竹這麼清純的大學生,他第一次遇上。梅竹給他留了宿舍門衛室電話,叫他有空去玩。他事情一多,就淡忘了。
胡耀邦去世後,人們用各種形式表示悼念。一次偶然經過春熙路,淩天力又看見梅竹,她同幾個同學正在募捐。他驚喜地走過去,將身上的兩千多元,一分不剩地丟進募捐箱。然後,他將梅竹拉到一旁,約她明天下午3點,在百花潭公園大門見麵。梅竹羞澀地答應了。這樣,他倆開始戀愛。那時,梅竹已在銀行實習,每晚仍回財大宿舍。隻要沒事,淩天力下午都在總府街銀行外等著。接到梅竹,他叫上幾個兄弟,一塊兒吃晚飯,再送梅竹回校。梅竹對他也很體貼,省吃儉用地攢下錢,給他買名牌香煙、進口打火機。哪知,今天下午幾句話,竟惹得梅竹賭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