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舅舅倉房的幹草裏藏著一本日記,記著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煙被土匪搶走,村裏的某某實為某某的私生子。而後從草堆裏找出一把毛瑟槍,克虜伯所造,已經鏽了,還有湖縐手帕裹著的一綹女人的頭發,以及地圖、鼻煙壺和掏耳勺;把倉房的門用力一關,上麵掉下一函清朝王爺呈蒙藏院的密劄。
然而,這多不可能。幹草是昭日格圖舅舅和我芟割的,還有朝魯。我們在西窪地芟草的時候,馬車一側的軲轆陷進田鼠洞裏,翻了,使朝魯的腦袋縫了6針。在放幹草之前,倉房堆著鐵犁、馬鞍和朝魯結婚用的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幹沐淪村住了一個秋天。
楊樹明亮
捉迷藏的小河
走著,忽然看到一條小河。它什麼時候藏在這裏了?河水不是狗和小牛犢,我想象不出它還會躲藏。找,看河哪兒來。
河水拽著草的裙子。它隨身帶的物品,是黃與黑的卵石,還有蝦。蝦像水裏的跳蚤,一蹦才察覺它的存在。野花來河邊梳頭,卷發的百合紅得沒辦法,黃瓣的小碎花幾乎沒有顏色。
我順小河走,水麵映襯一汪天光,如胡適的白話詩:“蔚藍的天上,這裏那裏浮著兩三片白雲”。白雲原本少,又被河邊的草叢遮住身影。走著走著,河水沒了,密草屏立如牆,仿佛說:前麵沒河。看,確乎沒有。如此說,這是一處雨水留存的微湖。我心有未甘,蹲下看河水中的綠草,水流分明從它們腰間經過;看水底的石子,也有日影浮動。小河在流淌,雖然無聲,工作時,它采用靜音環保的發動機。我走回河的另一端,它又無蹤。兩端長十多米,河水像凸出地麵的一段樹根,其餘潛在地下。
“出來吧,我已經看見你了。”——小時候,我們藏貓貓玩兒常這麼喊,詐唬藏在暗處的夥伴,但誰也沒出來。小河也沒出來,它像一節項鏈,掛在這片草地的頸子上,露出亮晶晶的鑽石。
閃電
近晚,西村天地交合處放閃電,一下接一下,無雷聲。我問朝克巴特爾:“那邊下雨嗎?”
他說:“沒有。從那邊看這邊也是這個樣。”
“這邊也有閃電?”
“是的。”
延伸到西村的草地,深綠中沉澱著鉛灰,而天幕的濃雲堆積地表,把楊樹的枝葉襯得明亮,像鐵板上的一把芹菜。閃電幾乎一秒鍾放逸一次,縱向,鑽入草地隱沒,如金蛇入水。
朝克巴特爾看我目不轉睛,覺得不值。他解釋:“這是草……和地,夏天……”
“……”是他有力的手勢,像往箱裏裝東西。就解釋這麼多,再解釋沒有了。為了不使朝克巴特爾失望,我不再看西村的閃電,但心裏還想。
買賣
哲盟人把商店叫“買賣”,而胡四台的買賣在公社。這裏早叫蘇木了,他們還叫公社,頑固。“公社”這個詞,他們說的也是漢語,叫“公社——日”
今天我要去公社——日的買賣,看看裏麵的樣子。為防日曬,我在早晨上路。買賣離這兒15裏遠。路上遇到騎馬、趕毛驢車和騎摩托的人,女人頭上包著防日光的厚頭巾。他們盯著我看,我的穿戴、表情和走路的姿勢表明是一個外鄉人。他們的疑惑是:這人幹什麼來了?
紅磚房的地方就是公社,人們停下閑聊,轉頭看我。一個人穿著武警帶紅牙子的舊褲子,一個人穿著鐵路的舊製服上衣,袖口有兩道綠杠,一個人的汗衫印著“北京舞蹈學院”——救災物資。兩個小孩拽一頭肥豬的尾巴,豬嚎叫。
買賣很大啊,像一個候車室。牆邊有四五個玻璃櫃子,裏麵擺著花花綠綠的煙、酒和藥品;棕色的柳編筐掛在牆上;地中央的鐵鍬和犁塗一層黃機油;空氣中彌漫奇怪的氣味。
我給朝克巴特爾的老婆買了眉筆和口紅。回家送給她,她大笑,說:“他想把我變成妖精。”
朝克巴特爾跟著笑。我嫂子瘦小,黝黑,由於勞累、精明和卵巢切除,比埃塞俄比亞的災民還具風霜感。
那幾天,我嫂子逢人就說這件事,左右手放著眉筆口紅,然後笑。朝克縱恿她畫一畫。
嫂子撂下臉子,問他:“你真想看到我變成妖精嗎?”
大雁幸福
草
草原的綠是人所看到的麵積最大的綠色,像天那麼廣闊的綠色在大地上延伸。仔細看,草色並不一致,不同科屬的草,老草和嫩草都有不同的綠。而遠眺,如無縫隙的綠氈,高矮如一,綠色如一。
用天羅地網的“網”形容草原很貼切,草叢編結的織物裹住黃土的肌膚。在草原,無草的土地貧瘠,像沒有故鄉的乞丐。對土地來說,家在草的下麵,它的財產、秘密和青春在草身上發芽。
柳條笆
牧區到處都有柳條笆。柳條像陽光下的大棗一樣金紅,也像棗騮馬的毛色,卻無汗珠。在草原上,房子孤零零的,邊上有了狗、拴馬樁子和羊圈,才飾襯。看到柳條笆的羊圈、盛積幹牛糞燃料的柳條笆,想起所說的“人煙”。
就像黑與紅與白的馬讓草地顯出生氣,花朵、柳條笆也讓門前鮮豔。孩子們圍在笆邊玩獸骨遊戲,笆上突然飛落一隻傻傻的螞蚱。
雲的河流
夏天,天空成了雲的河床,滔滔不絕的雲流淌而過。雲們擁擠、躲避,開著帶帆的船,漂到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