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去巴林右旗,多年後再去,景色依舊。太陽出來,把房子東山牆照得如敷金箔,房後幾尺寬的小河裏有尺把長的肥魚在水草裏睡覺,好像這是魚缸。我不會矯情地指責這裏沒有變化。變化一般就是破壞,破壞了大自然原來的樣子。我的大姑姥姥和姑姥爺都去世了,他們的故鄉還跟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樣清新,可能他們童年時就是這樣子,綠草一望無際,葦草穗子到秋天變得像紙一樣白。山的輪廓在夜色裏融化,星星又趴在玻璃罩上看這邊的事情。淩晨,曦光吐露少許,星星散了多半,它們去什麼地方溜達去了。蒙古人在去夏營地的路上架鍋做飯,挖一個土坑,用揀來的三塊石頭架鍋。吃過飯,他們用好土把坑填實踩嚴,要不就不長草了。架鍋的石頭扔向四麵八方,不讓其他旅人繼續用這些石頭架鍋。他們說,石頭被燒過了,應該休息,不能再用火燒了。
青海的雲
青海的草原像一塊被雨水淋濕的氈子,太陽升起後,開滿鮮花。白色的道路和氈房兜在上麵,像剛剛打開的一幅地圖。小鳥兒翻飛,挑選地麵上哪一朵花開得更好。河流四肢袒露,是大地脫去衣衫露出的銀白色肌膚。
大地洗浴時,身體在陽光下閃光,它波浪的肋骨裏藏著魚的秘密,沙蓬和旱柳走到岸邊看石子底下的金屑。
我開車去紮陵湖,路邊草灘站著兩個小女孩,手裏拿野花。她們用靦腆節製笑的熱烈,原來是鮮豔的衣褲被太陽曬褪色了,而腮邊如胭脂那麼紅。這裏沒有人煙,兩個孩子像從地裏冒出來的。這裏的土地生長異乎尋常的生物,包括胭脂紅的孩子。她們如同歡迎我,雖然不知我之到來。看到這樣的孩子,為之情怯,仿佛配不上她們的清澈。
所謂“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這句歌詞在青海極為寫真。大城市的人不會對外來者生出這樣的邀約。純樸的牧民,特別是孩子們笑對遠方的來客,敬意寫在臉上。茫茫草地上,不需要問誰是遠來的人,一望即知。
說起來,想都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尊敬與愛一個陌生的闖入者呢?
這與他們的價值觀相關。牧人們在草場支蒙古包,地上釘楔子係繩。搬走的時候,拔出楔子,墊土踩實,不然它不長草。不長草的泥土如同有一處傷口,用蒙古人的話說——可憐,於是要照顧土地。他們揀石頭架鍋煮飯,臨走,把石頭扔向四麵八方,免得後來的牧民繼續用它們架鍋。它們被火燒過,累了,要休息。這就是蒙古人的價值觀,珍惜萬物,尊重人,更尊重遠方的來客。
在湖邊,我下車走向拿花的女孩。她們猶豫一下,互相對視一下,扭捏一下,突然唱起歌來,是兩個聲部,蒙古長調。
如此古老的牧歌,不像兩個孩子唱的,或者說不像唱出來的。歌聲如鳥,孩子被迫張嘴讓它們飛出來。鳥兒盤旋、低飛,衝入雲端。在這樣的旋律裏,環望草原和湖水,才知一切皆有因果,如歌聲唱的一般無二。歌聲止,跟孩子擺擺手上路,這時說“你們唱得真好”顯得可恥。
腳上的土地綠草連天,沒一處傷口。在內蒙古,由於外來人墾荒、開礦以及各種名目的開發,使草原大麵積沙化。沙化的泥土不知去向,被剝掉綠衫的草原如同一個豐腴的人露出了白骨。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不知怎樣生存。八百年來,他們沒來得及思考放牧之外其它的生活方式。
青海的雲,是遊牧的雲。雲在傍晚回家,餘暉收走最後的金黃,雲堆在天邊,像跪著睡覺的駱駝,一朵挨著一朵,把草原遮蓋嚴密。不睡的駱駝昂首望遠,是哨兵。到了清晨,水鳥在湖麵喧嘩,雲伸腰身,集結排隊。雲的駱駝換上白衣,要出發了,去天庭的牧場。
牛比草原更遠
看草原的遼闊,不是看地平線,也不是看飛鷹融化在藍天裏,連個黑點都沒剩下。看到遠方的牛群,才覺出遼闊是無法用腳丈量的遠。一群牛在天際如甲蟲般蠕動,覺得牛比草原更遠。
傍晚,這群牛搖著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樣子。難以置信,它們就是天邊那群牛。
到牧區,城裏人的空間與時間觀念都被改變。牧區的一切都緩慢,像太陽上升那麼緩慢,然而什麼都沒耽誤。
回家的牛一臉憨態,所有情況下,牛的表情都顯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錦鍛更有光澤。吃飽的牛,兩肋撐得比駱駝肚子還圓。一回,我跟公社幹部從堤壩邊的小路走過,對麵來了一頭牛,兩肋更寬。牛倌喊:讓路了,讓路……公社幹部閃到樹後,我學他也閃樹後。寬肋牛氣定神閑地走過,沒理我們行的注目禮。我問公社幹部為啥給牛讓路,他說這頭牛懷孕了。
蒙古人對人畜草木給予同等關懷。到夏營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時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實。按蒙古人的民間傳說,土地紮了一個洞,洞裏會鑽出魔鬼。現實中,這種傳說保護了草原。牧場的土層是草根編織的網狀保護層,紮一個洞,在理論上說會導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規模開礦,其後果說也別說了。
放牛比放馬更艱辛。牛倌常年無人說話,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說話,他惜話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無論問什麼,他點頭或搖頭,表情卻生動。我想問牛倌,你從早上到晚上,在漫長的一天裏想什麼呢?我沒問,這樣的問話說不出口。牛倌洪紮布對我笑,好像知道我想問的話。他坐地上,揪一片草葉在嘴裏嚼,默默看著遠方。膠鞋露出比煤還黑的腳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紮布衣服、褲子的雙肩和膝蓋的布磨薄了,露出經綸線,城裏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頭。他說回家挑水澆樹,跪地下弄樹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蓋,感到羞慚,胳膊肘還有兩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