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1 / 3)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可不寫了。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是渾然不覺。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妹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過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麵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媳婦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裏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隻管交給我就是了。”因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裏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他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當下秦氏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麵,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裏還不好,往那裏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裏去罷。”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裏睡覺的禮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隻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裏,那裏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雲: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裏好,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往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媽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隻留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地方兒有趣,我若能在這裏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正在胡思亂想,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去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寶玉聽了,是個女孩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美人來,蹁躚嫋娜,與凡人大不相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鬱;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髻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鳴綠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滄上兮,若飛若揚。娥眉欲顰兮,將言而末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羨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鬆生空穀;其豔若何,霞映澄搪。其文若何,龍遊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生於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吹簫引去,紫府無雙者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裏來,如今要往那裏去?我也不知這裏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宇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幾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我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竟隨著這仙姑到了一個所在。忽見前麵有一座石碑宇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其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麵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對聯,大書雲: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隻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盲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隻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麼?”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你乃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裏肯舍,又再四的懇求。那誓幻便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

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自感歎。進入門中,隻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字樣。寶玉一心隻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隻見那邊櫥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爾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隻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裏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便無冊可錄了。”寶玉再看下首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看時,隻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