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1 / 3)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閑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隻紮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因此,寶玉隻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玩得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裏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薑太公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中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姊妹婢妻,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隻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閑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並丫頭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隻顧猜謎行令,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隻道在裏邊去了,也不理論。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兒也有會賭錢的,也有往親友家去的,或賭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來;那些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裏瞧熱鬧兒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裏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那裏來。剛到窗前,聽見屋裏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膽子,舐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兩個唬的抖衣而顫。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麵看那丫頭,倒也白白淨淨兒的有些動人心處,在那裏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那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不告訴人!”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一匹錦,上麵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做萬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等明兒說了給你作媳婦,好不好?”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裏來。”寶玉道:“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裏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麵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一麵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了來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了,複又驚慌道:“這還了得,倘若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失閃,這也是玩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隻是茅簷草舍,又窄又不幹淨,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早迎出來了。襲人拉著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一麵將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著寶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裏,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嚐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撚了幾個鬆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給他。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誰哭來著?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裏來,又換新衣裳,他們就不問你往那裏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著作什麼?”一麵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下來,向他妹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著了。”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輛幹幹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隻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爆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麵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車,放下車簾。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環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環們隻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隻知嫌人家醃。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隻顧玩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隻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