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1 / 3)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管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裏覺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峒丸來。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隻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隻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隻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性情隻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榭,雖百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籲短歎。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的生氣。自古以來,就隻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麵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裏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隻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來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裏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隻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隻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幹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隻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歎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睛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隻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要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一麵說,一麵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他道:“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隻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呢,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混說。”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