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1 / 3)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隻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隻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分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著,隻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隻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麵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隻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惜了。”

正想著,隻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隻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麼口裏說什麼的人呢?”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隻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這有什麼的,隻勸他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裏隻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沉沉,隻見蔣玉函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隻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麵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歎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隻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裏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隻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長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麵陪他們到那邊屋裏坐著,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隻見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屋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隻嚷幹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隻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隻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隻拿兩瓶來罷,多也白遭塌。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隻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麵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遭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