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的妹子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因這園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來,說和他妹子是夥計,賺了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聽得此言,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恰紅院的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轉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的嬤嬤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去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的說情又更妥當,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道:“你的病可好了?跑來做什麼?”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隻說:“來看二姐姐。”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閑話。
平兒便出去辦累金鳳一事。那玉柱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隻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你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就過,既這麼樣,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人。趁早兒取了來,交給我,一字不提。”玉柱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趕晚贖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兒到房,鳳姐問他:“三姑娘叫你做什麼?”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倒是他還惦記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養保養也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的萬人咒罵,不如且自家養養病。就是病好了,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隻答應著‘知道了’。”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們的造化了。”
一語未了,隻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麼知道了?剛才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裏先借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節下用。我回沒處借,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沒地方兒!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裏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難。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又尋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人,就隻晚上送東西來的時候兒,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可巧來送漿衣裳,他在下房裏坐了一會子,看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丫頭們不知道,說出來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小丫頭來問:“那日誰告訴傻大姐的娘了?”眾小丫頭慌了,都跪下賭神發誓說:“自來也沒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說!”鳳姐詳情度理,說:“他們必不敢多說一句話,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又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首飾再去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索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這不知還指那一項贖呢。”平兒拿了去,吩咐旺兒媳婦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和平兒猜疑走風的人:“反叫鴛鴦受累,豈不是咱們之過!”正在胡想,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何事,遂與平兒等忙迎出來。隻見王夫人氣色更變,隻帶一個貼己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裏間坐下。鳳姐忙捧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不知怎麼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一麵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階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隻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裏扔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裏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裏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裏!想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裏?”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歎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那裏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妹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麵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脹了麵皮,便挨著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樣東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想。這香袋兒是外頭仿著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東西。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然有,也隻好在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裏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看見,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來,奴才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了,況且他們也常在園走動,焉知不是他們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園裏,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帶過佩鳳他們來,又焉知不是他們的?況且園內、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或者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問不到,偷出去了,或借著因由合二門上小麼兒們打牙撂嘴兒,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很近情理,因歎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不過我氣激你的話。但隻如今且怎麼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能得這個實在;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裏,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的住沒有別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歎道:“你說的何嚐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每人隻有兩三個丫頭象人,餘者竟是小鬼兒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裏不忍,隻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比你們是強些,如今寧可省我些,別委屈了他們。你如今且叫人傳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訪這事要緊!”
鳳姐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來的。王夫人向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今見他來打聽此事,便向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比別人強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裏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件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裏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誥封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們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我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裏常見我的,隻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他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道:“你去,隻說我有話問他,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睛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