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才逛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隻見烈焰燒天,飛灰蔽日。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才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才見那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並沒有見有人出來。”雨村雖則心裏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裏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那人隻得答應了伺候。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眾衙役接著,前呼後擁的走著。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衝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潑,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裏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東西!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的打了幾鞭子。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哈哈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裏慢慢的問你。”眾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著就走,倪二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複旨回曹,那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著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裏,隻怕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麼說,他女兒哭了。眾人都追:“你不用著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裏的一個什麼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兒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為什麼不找他去?”趕著回來就和母親說了,娘兒兩個去找賈芸。那日賈芸恰好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芸的母親便命倒茶。倪家母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個情兒放出來。”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著西府裏才得做了這麼大官,隻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裏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才有些體麵,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賈芸到府,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又恐門上厭煩,隻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兒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裏的一家兒,又不為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裏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裏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隻得聽信。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隻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買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錢打點,就把我拒絕。那也不是他的能為。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當家兒,要借一兩也不能,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裏知道外頭的名聲兒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麵想著,來到家中,隻見倪家母女正等著呢。賈芸無言可支,便說是:“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隻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麵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裏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看呢。”倪家母女聽來無法,隻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出來了,隻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裏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要是我倪二鬧起來,連兩府裏都不幹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就是這麼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隻怕拿不著由頭兒!我在監裏的時候兒,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裏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裏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裏的賈家小一輩子連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呢?我打聽了打聽,說是和這裏賈家是一家兒,都住在外省,審明白了,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就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麼欺負人,怎麼放重利,怎麼強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裏頭,這一鬧起來,叫他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占誰家的女人來著?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家裏,那裏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場兒裏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著他才壓住了。不知道小張如今那裏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太爺出個主意,叫賈二小子死給我瞧瞧!好好兒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說著,倒身躺下,嘴裏還是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隻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