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當時他要說什麼,但我並沒有打斷他。

‘我有我的理想,’他繼續說,‘我不想做鱷魚食,我想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漂亮女人的懷抱裏,想在死之前好好地享受生活。我為什麼就不能享受那麼多的女人和美酒?’

‘但這對你有什麼用呢?’我指著報紙上的照片問他。

‘有什麼用?’他尖叫道,‘有什麼用?你真是個大傻瓜!我,皮爾?萊森,也要訓練出這樣一隻猩猩。’

‘把一隻動物訓練成人並沒有什麼好處。’我說,‘如果我是你,就決不幹這種事。’

我說這話的時候,萊森笑得前仰後合,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底下最為好笑的笑話。他倒在床上笑了足足好幾分鍾。他是皮爾?萊森,是個聰明透頂的人。像他這種人本不應該離開城市的,也不應學生物學。叢林根本不適合他們。叢林裏的人應該是為了撰寫生物研究報告而來的,萊森從來不寫報告,他一直在忙於幻想。”

斯格瑞伯停了下來,在躺椅中向前欠欠身子,好像又在傾聽什麼。獸室裏依舊傳來各種聲音,我聽得出微有變化,但卻無法說清變化何在。

斯格瑞伯輕輕站起身,走入黑暗之中。

幾分鍾以後,他又走了回來。一邊摘下膠皮手套,一邊坐在椅子上。

“小黑猴病了,”他解釋說,“如果要是在叢林裏,這次它死定了,在我這兒它會活下去的。我剛給它注射了一針青黴素,很快就會沒事了。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我們的故事中,講一講這個聰明透頂的皮爾?萊森,這個一心想在巴黎生活的人吧。”

“他把那張猩猩照片揣在口袋裏,每天看來看去。他晝思夜想的都是這事兒。

‘一周二百鎊!’他衝我大叫,‘想一想吧,頑固的德國佬,這是五千法郎四千馬克!我們為什麼不也訓練一隻?’

‘我可不幹,’我說,‘我隻喜歡猩猩本來的樣子,我覺得那樣挺好。如果猩猩本來就這麼聰明,那它可以抽我的雪茄,用我的筆寫信。但我卻決不會利用它的聰明來為自己賺得金錢。’

我的話讓萊森很討厭,他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三天後,一個當地的土著人捕到了一隻剛出哺乳期的幼猩猩崽,萊森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

‘我就想找這麼大的猩猩,’他對我和福伯格說,‘我想盡快把它訓練出來,哦,你們這兩個笨蛋,等著瞧吧,巴黎的摩登女郎都在等著看我的表演。每周五千法郎!皮爾?萊森教授和他訓練有素的猩猩聯袂登場,等著瞧吧,這有什麼不好?’

我和福伯格都沒有說話,我們知道猩猩並不是那麼容易訓練的,大自然早就安排好一切,從螞蟻到恐龍,每種生物都有它自己的位置。

萊森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我的朋友,我敢保證他不是軟弱的人。相反,他是一個急性、堅硬而殘酷的人。他好動不好靜,叢林中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讓人興奮的事。也許,那些不知所謂的城裏人會覺得叢林裏一定很刺激很浪漫,但事實恰恰相反。叢林是一個讓人安靜思考生命問題的地方。你能理解嗎?法國人萊森是無法安靜坐下來的。他才買下猩猩兩天,就開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百萬富翁了。他設想自己在巴黎的公寓,四輪馬車,賭場中的籌碼,芭蕾女郎的媚笑。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的想象,而想象的馬力一旦過頭,通常會駛向罪惡。萊森還有一個更糟的嗜好,那就是他的衣兜裏總是揣著一個方方的酒瓶,他頻頻為自己的猩猩和自己將要在巴黎過上的美妙時光而幹杯。他酒喝得有些過頭。

那隻猩猩很聰明,學東西很快。每次我和福伯格到萊森的營地,他總是把自己毛乎乎的學生牽出來向我們炫耀一番。福伯格不喜歡,我也一點兒不喜歡。我們告訴萊森自己的看法,他隻是大聲地嘲笑我們。

‘你們這兩個傻瓜!’他叫道,‘你們這兩個猴腦!你們等著瞧!皮爾?萊森教授和他訓練有素的猩猩將每星期賺五千法郎!五千法郎!想一想吧!我會摟著巴黎名模的腰想著你們這兩個在亞馬遜受苦的傻瓜。’

他想過那種奢侈的生活有點兒想瘋了,他已經被欲望衝昏了頭。他經常看見自己和猩猩滿歐洲大把撿錢,他想錢想瘋了。我覺得那隻猩猩也開始覺得他瘋了。它會時不時地坐在萊森身邊,托著腮納悶兒為什麼自己的主人這麼興奮。

這畜牲哪懂萊森的巴黎夢,它怎麼會知道呢?它怎麼會知道萊森已在頭腦中為自己架了一隻天梯,正在一點一點地爬上去吻仙女的腳跟。它隻是一個畜牲,它不知道有人會每星期花四千馬克看它裝模作樣地抽雪茄。哦,想想都讓我惡心。

後來有一天,猩猩發了野性,有件事情它就是不肯學。我想那天萊森一定是又喝醉了,他一定是醉了。撒野的猩猩和醉酒的萊森,能有什麼好事?皮爾?萊森後來告訴我,猩猩揉爛了雪茄打碎了道具,撒起野來。於是,他也撒起野來。他好像看到別墅、馬車連同女人的腰都飛走了。他一口喝幹了酒,甩掉方酒瓶,幹了一件瘋狂的事。”

黑漆漆的叢林安靜下來,似乎也在傾聽斯格瑞伯的故事。夜晚正微涼,生物學家的故事似一根魔鬼的手指,撥動著每個生靈的心弦。

“他一定是瘋了。”生物學家繼續道,“又瘋又醉。亞馬遜河剛好沿萊森的營地門口流過,許多醜陋、肮髒、凶殘的鱷魚整日都睡在河邊的爛泥裏。我討厭鱷魚,它們讓我惡心。然而那個法國佬瘋了,他認為猩猩需要好好教訓一下。”

“然後怎麼樣?”我急切地問。整個夜晚仿佛都在聽這個故事,關養動物的嘶鳴聲已幾不可聞。

“然後怎麼樣?”生物學家重複道,“皮爾?萊森想讓猩猩知道不服從命令的代價。他把猩猩綁在河邊的樹幹上——對,正挨著腐臭的爛泥塘。然後,皮爾自己坐在平台上,把來福槍橫靠在大腿上。

猩猩在哀啼,萊森在笑。他後來告訴我說,猩猩一遍又一遍地哀啼,然後開始恐怖地尖叫。一塊爛泥開始移動,把身體龐大的猩猩嚇壞了。朋友,你見過鱷魚的眼睛嗎——冰冷的目光。那是凶殘的鯊魚才有的眼睛,沒有別的生物會那麼冷的眼睛。不,不對,鯊魚也沒有,鯊魚的眼睛是凶狠戰鬥的眼睛。鱷魚卻不戰鬥,它要等到穩操勝算的時候才出擊,她們是魔鬼。被皮爾?萊森綁在樹上的猩猩吸引了泥中魔鬼的注意,猩猩愚蠢的哀啼正是向鱷魚表明了自己正身處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