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我們(下)(1 / 1)

他看到一個被預製板壓得已經幾乎變了形的男人,雙腿跪地,身體彎成一張弓,在他懷裏抱著兩個孩子,活的,兩個都是,一個已經昏迷了,另一個還有些清醒,艱難的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黑葡萄似的眼睛裏蒙著一層濁光,困頓得好像已經不太認得出人。

每個圍上來的人都是看了一眼就走了,受不了,這場麵太過刺激,仿佛可以刺破人們心底最後的那一層硬殼,用最尖銳的針紮到最柔軟的心尖上去,痛不可當的滋味,會讓人發抖。

程徹站在外圍,看著吊車在調來調去的試角度,一個神色破敗的男人從下麵爬上來,他的腳步很虛浮,站著就好像要跌倒,程徹伸出手拉了他一把幫他站穩,那人卻什麼表示也沒有,急匆匆的把他推開走了過去。程徹自然不會去計較那些細枝未節,隻是沒來由的瞧著他眼熟,好像從救援一開始就在他們跟前轉來轉去,躺在操場上的每一個孩子他都去認過,淚流滿麵的無聲痛哭,而且徘徊著不肯走。

其實像這樣的家長在這校園裏隨處可見,程徹正有些疑惑於自己對他的模糊記憶,那個男人卻一下子跪了下去,捂著嘴,號啕大哭。小錦生怕他嚇到孩子,怒斥著想把他拉開,沒想到拉了好幾下那人居然一動不動,拳頭咬到嘴裏,眼淚洶湧而出,悲痛欲絕的哭法。

程徹忽然想起來為什麼這個人會引起他的注意,因為他膽怯躲閃的態度,每次還沒有走近他就跑開了,好像很怕人似的。這點實在很奇怪,別的所有家長都是無畏的,他們隻關心自己的孩子,他們的眼睛裏看不到其他人。

可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說死去的這個對他特別重要?

小錦畢竟不好對一個已經心碎如斯的人下什麼重手,於是轉頭無奈的盯著程徹,凶巴巴的在求助。程徹歎了口氣,走到那人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問道:“先讓一下吧,讓我們把孩子救出來。”

這句話大約是聽進去了,他慌亂的點頭,牙齒咬破了手背,鮮血長流,可是偏偏自己站不起來。

程徹實在拿他沒法,隻好攔腰把他扛了起來,這些日子裏傷心無力的人看多了,好歹也知道要怎麼對付了。程徹扛著他走開了幾步,挑了個空子扶著他坐下來,這個角度不錯,多少也能看到點救援現場的情況。程徹也不敢拉著他離開太遠,這個人的情緒太不穩定,而且這麼個執著的架式,把他拉遠了也會自己爬回來。

反正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程徹索性就在他身邊坐下,隻是躊躇了半天,仍然想不出什麼開口詢問的切入點,心中鬱悶於自己的半吊子心理學常識,當年不過是為了考證而考證,案例都是考前突擊時背的,早就忘了個七七八八。

程徹冷丁看到那人又開始咬手,心裏頓時打了個突,自殘傾向,算是很明顯的行為,可是,有什麼事情值得他這樣內疚?

我一直在想,如果範跑跑的學生都死了,他是不是還有勇氣坦然的站出來,說我就是要跑?

其實,他在逃跑的瞬間,他已經拋棄了他的學生,他的學生最後沒事,那是因為學校的樓造得好,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於是按照他的理論,即使是他的學生都死了,他也有獨自逃出來的權利,他仍然可以發表他的言論,這與他的理論不違背。

可是,我很好奇,他還敢不敢?

好像那麼多訪談都沒有看到有人問過個問題,我很期待他的回答。

其實我一向覺得逃跑是正常的普通人的選擇,無可厚非。

可是他不應該不內疚,不應該不慚愧,我們應該向往並崇拜那些高尚的行為,即使無法完全學習照作,但,我們至少應該明白好壞對錯。

當災難來臨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們當然可以跑,甚至也可以認為這種逃跑是正常的,但是不能說那些不跑的人不是英雄。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那麼多慌不擇路的普通人,高尚的靈魂,才顯得那麼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