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遠一聲哨響,各位醒了的沒醒的都統統站立,鏟車去掉了那個醜陋的改裝零部件開始執行它的正常職能,一下一下的翻鏟,灰白的水泥塊和濁黑的鋼筋都被帶起。忽然有人在下麵叫了一聲停,鋼鐵的巨爪凝在半空中,屬於人類的,柔軟而有力的手代替了它,小心翼翼的,像是要捧起碎裂的蛋殼那樣的捧起同樣碎裂的人體。
細小的,綿軟的,帶著腐敗氣味的人體。
現在是5月16日,地震之後的第四天。
四天,從驚惶到哀號,從喧鬧到沉寂,從希望到絕望,從亂城到死城……時間很短,歲月很長,有多少人,在這短短的四天裏,走過了一生?
李明遠不知道,程徹也不知道,鍾雨田更不知道,他們都隻是過客,雖然此時此刻他們與這個城市共同呼吸命運。
直接用機械挖掘會更有效率,可是即使是已經死去的人,冷冰冰沒有任何知覺的屍體,戰士們也不想讓他們被生硬的金屬撕開,源於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古老傳統,死者長矣,隻剩下那空空的軀殼,也是個念想。
程徹回身去看那些木然等待在操場準備認屍的家長們,手中的裹屍袋變得如此沉重。
快了,防疫人員已經進城了,這個城市很快就要戒嚴,大災之後無大疫,這是最基本的標準,所以這些屍體最後會被集中做深埋處理,方磊今天早上帶了一些人出去,把前兩天由家長們自己淺埋在城郊的孩子們又都挖了出來。程徹不敢去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他甚至想勸他們都散了吧,放棄吧,反正都是不在了,找到了也隻是看一眼,再看一眼就要相隔黃土,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
程徹拉著袋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把屍體平放在操場上,中午白花花的日光照得他頭暈,他按著額頭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一個淡淡的黑影子在麵前彎下腰,然後一跤跌到了地上,程徹知道,那就是找著了。
他忽然間想逃,程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現在就怕聽人哭,程徹抬了腳,卻沒能動,他被絆住了。
“解放軍同誌,能陪我坐一會嗎?”
“啊!”程徹蹲下去,看到一張哀傷流淚的臉。
這個孩子還很小,十歲左右,於是她的母親也很年輕,三十出頭的樣子,妍華美麗,一個女人最動人的時光。程徹看到她額角跌下的碎發,雙手抱著膝,眼神空洞卻筆直,死死的盯在孩子臉上。
程徹歎了口氣,他想說:節哀順便。
可是想了想,又沉默了。
他猜度著這個女人此刻其實不需要他說任何話,她隻需要一個還會喘氣的活人呆在她身邊,讓她能聽到呼吸聲。
好吧,程徹心想,這個我還能滿足你。
女人果然沒看他,輕輕的開了口:“那天早上,她裝病,說頭疼,不肯去上學。”
“哦。”程徹不知道他應該要回答什麼,他隻是在答應,以表明,他真的在聽。
“我為什麼非得讓她去上學呢?我就讓她呆在家裏有什麼不好……”她激動了,聲音哽咽:“家裏沒垮。”
“你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這不是你的錯。”程徹覺得他的安慰是蒼白無力的,隻是順著她的意思在說,畢竟不能冷場。
她似乎是真的被安慰到了,又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把身邊的一個袋子打開,向程徹展示那些小玩意兒。
一個小花毯子,上麵有小熊的印花。
“這孩子從小睡覺就認床,在外婆家都不肯睡,非得抱著自己的毯子。”
一盒用了一半的水彩。
“她畫畫可好了,畫什麼像什麼,我讓她去學,她又不肯,說怕學了就不喜歡了。”
一個小小的水晶盒,裏麵裝了半盒小首飾,她把盒子打開遞過去給程徹看,粉色的水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折射出彩虹的光。
“漂亮吧,都是她自己挑的。這丫頭從小就愛臭美。”
她輕輕說著話,眼淚留下來,自己卻不知道。
“幾歲了?”程徹忽然問道,然而他馬上就後悔了。
“八歲,二年級了,真快啊。”她小聲的感慨,眼神變得恍惚起來,程徹極度後悔,這種時候他不應該勾起她的回憶。
“我是不是不能帶她走了?”她忽然間抬起頭來看程徹,眼眶紅紅的,有點兒腫,憔悴的麵容有異常的美,因為憔悴而生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