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個總是那樣關心著我的女人原來就是我的生母!我的生父與養父交情很深,養父多女無子,便把我要了過來,且鄭重言明,以後再不準與骨肉之親有任何來往,親生父母更不許再認我,無疑是怕我知道內情之後近親生遠撫養。我不敢說這是鄉間的陋俗,但它是鄉間多少年沿襲的規矩,正是因為這規矩,生母對我隻能悄悄地愛,戰戰兢兢地愛,也是壓抑著將要噴湧出心田的複雜感情去愛。

這是一種奇異的母愛。

一種默默地關注,原來是一種奇異的母愛!原來愛就藏在隻言片語中!大概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至親不能相認,但不能相認並不代表不愛,相反的,那位母親用另一種方式在詮釋一種更為深沉、更為無私的母愛。

我的母親

文/佚名

我小時候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候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縐縐的。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糜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糜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兒“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糜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得麵紅耳熱,覺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兒,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隻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意兒了。

我在這9年(1895-1904)之中,隻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麵,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兒底子。但別的方麵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便失掉了學習音樂的惟一機會。30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兒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裏的圖畫都被搜出來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9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畢竟給了我一點兒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隻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給我把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裏去敲門。先生家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