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大義淩然,底下趙軍俱都鴉雀無聲。馮亭清了清喉嚨,上前道:“沒錯,是我親眼見她哭哭啼啼地求了上將軍一夜,終被上將軍一掌打死。唉……這樣美貌的姑娘,也真是怪可憐的。”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和趙括四目一對,趙括目露感激之色。馮亭微微頷首,又提高聲音道:“你們若誰不相信,大可以上來瞧瞧,她是不是已經死透了?”
趙軍都是將信將疑,互相推攘了一番,方才那幾個喊話的,被人推擠著出了來,分別摸了摸月夕的脈搏與鼻息,遲疑著朝一旁點了點頭。
那邊又推搡出了一個軍醫裝扮的人,詳詳細細地查看了好一會兒,道:“確實是死了。”
眾人這才散開了一個口子。趙括伸掌在烏雲踏雪身上輕輕一拍,烏雲踏雪馱著月夕,便沿著昨日的來路,輕快的馳去。
趙括見不少人的目光仍是追蹤著烏雲踏雪,微一思忖,揚聲呼道:“將士們,秦人有一首戰歌,叫做《無衣》,可有人會唱麼?”
眾人轉回頭來。趙括一夜之間,大義滅親,掌斃自己心愛之人,人人對他,都有些說不出的敬畏之心。此刻他又出此一問,四野沉寂,無人答他,隻有人輕輕地哼起了這秦人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慢慢地,山穀裏此起彼伏,由輕至響,響起了激昂的歌聲:“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低沉的歌聲在山穀裏回蕩,漫山遍野吼唱著的,是趙軍二十萬將士與子同仇的決心。
趙括聽著這戰歌,極目而眺,見到烏雲踏雪穿過溪水,縱入山林,林間的宿鳥,都驚動的飛散起來。馬身越來越小,蹄聲亦不可聞。兩邊青山滴翠,山頭白雲繚繞,竟都化成了月夕的青帶與白裙;耳邊的呐喊聲,竟都成了月夕哀傷的歌聲。
趙括摸著胸口的霜墨,再不能忍住心上的哀傷,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轉身一個箭步,便朝著營帳而去。
那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姑娘,難道他真的要至於黃泉才得相見了麼?
若世上本無黃泉,兩人終難再見呢?
他早已無法想那麼許多了。
他隻曉得,無論他是生,是死,
那一輪彎彎的月牙,永遠在他的身心之上,
與他死生一體。
※※※※※
月夕隻覺得自己昏昏沉沉,飄飄蕩蕩地走在一條路上。
她眼裏瞧不見了任何事情,耳中也聽不見了任何聲音。可又有風雨聲、雷電聲、廝殺聲、馬嘶聲,次第在她耳邊回蕩著。
時而轟鳴,時而去得極為遙遠。
一切都是那麼混亂,混亂得她覺得自己要脫離這軀殼,卷入這喧囂的混亂中。
還有她一聲聲哀求的呼喚。
趙括,趙括……
青山綠水間,那青衫之人緩緩轉回了頭,情意綿綿地望著她,又滿不在乎地笑著。
趙括……
你真的要就此舍我而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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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夕醒來時,她見到的不是趙括,不是王恪與靳韋,是桑婆婆那幹癟醜陋的臉,和宣華宮滿天飄揚的紅綃。
她已經被送回了鹹陽,送回了宣華宮。
桑婆婆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她逃不出去,王恪亦被禁足在宣華宮內。沒有一人能曉得外麵的消息,沒有一絲外間的訊息能傳入宣華宮。
月夕索性不聞、不問。
一日,兩日,甚至兩個月過去,宣華宮一直是一片死寂。月夕的心裏,卻越來越冰冷。她清楚的曉得,若是趙括一切無恙,桑婆婆便不必將消息瞞的這樣滴水不漏。
羅網密布,趙括要麵對的是大秦百戰百勝的武安君白起。
這兩個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她每每一想到此處,便會將自己的手臂,咬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呂盈進來服侍她,見到這些傷口,幾乎都要掉下淚來。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才到十月,天空間竟然飄起了雪絮。皚皚白雪鋪滿了秦晉大地,天地間一片蕭索,那樣的寒冷。
難得今日風雪暫停,風和日麗,夜晚的天空有稀疏的星月出來。
桑婆婆立在寢宮的窗邊,漠然地望著外麵。呂盈在為火爐添加炭火,她幾次要蹲下身子,到得一半又站了起來,行動緩慢,身形十分不便。這樣一件小事,她卻怎麼也做不好。
月夕見到她異常的舉動,靜靜地瞧了許久,兩個月來第一次開了口,輕聲道:“你怎麼了?”
“月兒……”呂盈聽她出聲,驚喜地撲上前來。桑婆婆聽到了呂盈的叫聲,微微側過臉來,斜覷著月夕。
“你怎麼了?”月夕又問了一遍。
呂盈見桑婆婆扭回了臉,又麵朝著窗外。她上前兩步,背對著桑婆婆,握起了月夕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