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確實在沉睡著。
她早已疲憊不堪,一進了房間,擋不住深深的倦意,靠著席榻便沉沉睡去了。便是連胡衍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她都一無所知。
胡衍坐在席榻旁,默默地注視著她睡夢中秀麗卻雙眉緊鎖的麵容,聽到外麵的房門開開合合,似乎聽到隔壁趙括的腳步聲;甚至是,另一間房阿璃心底的輕哼聲。
三間房,四個人,各懷心事。心緒如千重絲網,密密網住了每一個人。
除了睡夢中的月夕,誰都輾轉難以入眠。
“月兒……”黑暗中有女子的聲音遠遠傳來,“是不是很辛苦?”
“祖奶奶,祖奶奶……”月夕四處尋找,低聲道,“月兒不苦。”
“怎麼會不苦?”桑婆婆尖利的聲音響起,“那姓趙的這樣對你,這世上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不如跟婆婆走罷?”
“若真的辛苦,便莫要再挨了。”祖奶奶柔和的聲音又響起,“你讓小恪走了,你難道真要同祖奶奶一樣,孤單單一個人終老麼?不如,來祖奶奶這裏……”
“月兒,不可糊塗。我白氏子孫,豈可輕易服輸……”
“若心中委屈,哭一聲便好了,何必這般倔強?”
黑暗中,又先後傳來爺爺和師父的叮囑聲。祖奶奶和桑婆婆要帶她走,爺爺和師父不住地攔阻。四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各有主張。
月夕心中矛盾重重,一時想走,一時想留,眼前祖奶奶、師父、爺爺、桑婆婆一張張慈愛的臉閃過,又一個個轉身離她而去。
有情無情,都在造化爐冶中;備受煎熬,終不能免於離散。
突然間一隻大手伸來,要將她拖入無邊黑暗之中。月夕用盡了全身力氣掙紮,冷汗濕透了她的衣服,卻還擺脫不了那隻手。
月夕猛地驚坐了起來,雙眼一睜,眼前是一片光明,才明白自己是陷入了夢魘之中。她一手扶在胸口,喘著氣,候了片刻,環視屋內,發覺胡衍竟不在屋內。
她又坐了許久,可仍未見到胡衍回來。她心中微覺驚訝,猶豫片晌,側耳貼在屋壁上,悄悄地去聽隔壁房間的聲響。
隔壁也毫無聲息,像似所有人都消失了。
月夕推開窗格,四處探視,窗外不過是幾株新栽的香樟樹,冬日不凋,白雪中格外青翠。忽聽樓下有衣衫掠過的獵獵之聲,再瞧前麵那雪地中輕盈躍動的紅色身影,像極了阿璃。
月夕輕身從窗口躍出,無聲無息地跟著阿璃,一路到了遠處的一片林子裏。
大雪莽莽,密林森森,林內一處略微空闊之地,站著趙括與胡衍。阿璃藏身到了樹上,月夕則悄悄地站在她身後的另一株樹上。
但聽林中寂靜無聲,誰也沒說話。過了半晌,胡衍開口冷聲道:“此處已是魏國,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你答應我的呢?”
趙括低聲道:“多謝你。可……邯鄲危在旦夕,你要帶她去哪裏?”
胡衍傲然笑道:“我多少也有幾分本事。趙姬在我身邊,會很平安。她要去哪裏,我便陪她去哪裏。我們的事,似乎與閣下已無幹係了罷?”
趙括垂著頭,半晌才道:“好,我再沒什麼話好說了。”
胡衍卻冷笑道:“你沒話好說,我還有話說。”他袖中寒光一閃,一道劍光脫袖而出,直指趙括的咽喉:“我大哥之死,你必得一命還一命。”
趙括並未躲避,隻是淡笑道:“我一直想不通胡陽大哥當初為何要救我,直到見到了你,才明白了過來。”
他們兩人的神采,確然是太過相似,月夕心中黯然。她記得趙括說過,當初胡陽與他在北山同時落到了山坳裏,胡陽還救了他一命。如今想來,大約胡陽是從趙括的臉上瞧見了自己的弟弟,兄弟情重,這才一念之仁,甘願以蘼心果救了趙括一命。
“我大哥竟還救過你?”胡衍駭笑了兩聲,愈發憤怒,“可你仍是殺了他。”
“兩國相爭,其中又有多少無可奈何。”趙括苦笑道,“你要為你大哥複仇,是情理中事。隻是卉姬原是你的嫂子,你真的決心不再同她相認了麼?”
“她與我大哥成親之前,我便已經外出學藝,她從來也不認得我。”胡衍歎道,“她也是被我大哥連累,才流落風塵。如今難得有異人公子肯照撫她,我何必再去驚擾她。”
趙括微微頷首,心中覺得胡衍此人,除了執著於殺兄之仇和月夕,對於其餘的事情,他都甚是慷慨豁達。他凝目瞧著胡衍:“既然如此……月兒交給你,我也放心了。”他眼一閉,微微仰起了頭。胡衍手臂一震,手中短劍便要刺入趙括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