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韓非子(1 / 3)

孤憤

【原文】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譯文】

通曉法製策略的人,一定要有遠大的見識,並且有敏銳的洞察力,沒有敏銳的洞察力,就不能識破陰謀詭計;能夠執行法令的人,一定要堅決果斷,並且剛強正直,不剛強正直,就不能矯正邪惡的行為。一般的官吏要遵循君、王的命令辦理政事,依照法律盡職盡責,這不是我所說的重人。所說的重人,是無視君、王的命令而獨斷專行,破壞法律而使自己得利,損害國家而使自家受益,他們的勢力足以操縱君主,這才是所說的重人。通曉法製策略的人,有敏銳的洞察力,如果聽信並任用他們,就將識破重人的陰謀詭計;能夠執行法令的人,剛強正直,如果聽信並任用他們,就將矯正重人的邪惡行為。所以,通曉法製策略的人和能夠執行法令的人一旦被君主任用,那麼地位顯耀的重人就必定會受到法律的懲治。因此,通曉法製策略和執行法令的人同重人是勢不兩立的仇敵。

【原文】

當塗之人擅事要,則外內為之用矣。是以諸侯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譯文】

重人控製著國家關鍵部門的權力,國內國外就都聽憑他們使用了。因此其他諸侯不借助他們,事情就辦不成,所以即使是敵對國家也得頌揚他們;各級官吏要不依附他們,官職就得不到提升,所以群臣都得聽從他們支使;耶中要不依靠他們,就不能上朝見君,所以君主身邊的侍從都替他們隱瞞罪行;儒生們要不仰承他們,供給的薪水就微薄,地位就低下,所以那些儒生都替他們吹捧。以上這四種輔助勢力,是邪惡的官吏用以掩飾自己罪行的工具。重人不能出於對君主負責去推薦他們的仇人,君主也不可能超越那四種勢力的包圍圈來洞察臣下的違法行為,所以,君、王受蒙蔽越來越深,而重人的勢力越來越大。

【原文】

凡當塗者之於人主也,希不信愛也,又且習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惡。固其所自進也。官爵貴重,朋黨又眾,而一國為之訟。則法術之士欲幹上者,非有所信愛之親、習故之澤也,又將以法術之言矯人主阿辟之心,是與人主相反也。處勢卑賤,無黨孤特。

【譯文】

對於君、王來說,大凡重人,很少不受信任和寵愛的,況且又是親信和老友。至於逢迎君主的心意,投合君主的好惡。這本來是他們得以晉升的途徑。重人爵位高,權力大,私黨多,因而一國之內依附他們的官吏無不為他們歌功頌德。可是法術之士想要求得君、王的任用,那就很難了。君主跟法術之士既沒有像對重人那種信任和寵愛的親近關係,又沒有像對親信和老友那種深恩重惠,相反卻又要用法治的、王張糾正君、王迎合邪惡行為的心理,這與君主的心意是相違背的。法術之士所處的社會地位低賤,勢單力薄。

【原文】

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不勝也;以新旅與習故爭,其數不勝也;以反主意與同好爭,其數不勝也;以輕賤與貴重爭,其數不勝也;以一口與一國爭,其數不勝也。

【譯文】

憑著與君主疏遠的關係跟君主所親近、寵愛、信任的人相爭,按常理說是不能取得勝利的;憑著新客的身份跟君主的親信和老友相爭,按常理說也是不能取得勝利的;憑違背君主心意的行動跟投合君主好惡的相爭,按常理說也還是不能取得勝利的;憑低賤的地位跟地位高貴的人相爭,按常理說也還是不能取得勝利的;憑一個人的力量跟全國的官吏相爭,按常理說同樣還是不可能取得勝利的。

【原文】

是以弊主上而趨於私門者,不顯於官爵;必重於外權矣。今人主不合參驗而行誅,不待見功而爵祿,故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門益尊。

【譯文】

因此那些一蒙騙君、王而投靠重人的人,不是在官職爵位上顯赫,就必定靠國外勢力取得重要地位。如今君主不等將情況弄清就處人死刑,沒等做出功績就授給爵位、俸祿;所以法術之士怎麼能冒著生命危險去進獻他們的治國學說?重人怎麼肯正當得利的時候而自動辭去官職呢?因此,必然使得君主的地位越來越下降,豪門貴族的地位逐漸上升。

【原文】

夫越雖國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於己也,曰:“非吾所得製也。”今有國者雖地廣人眾,然而人主壅蔽,大臣專權,是國為越也。智不類越,而不智不類其國,不察其類者也。人主所以謂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製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地與城亡也,姬氏不製而六卿專之也。今大臣執柄獨斷,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襲跡於齊、晉,欲國安存,不可得也。

【譯文】

越國雖然國富兵強,但是中原地帶各諸侯國的君主都知道它的強盛對自己沒有什麼好處,說:“越國不是我能控製的國家。”現在,一國的統治者雖然有廣大的土地,眾多的人口,但是由於君主受蒙蔽,重人獨攬大權,這就把自己的國家變成同樣不能控製的越國了。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國家跟越國不相同,卻不了解他們的國家已經跟以前能夠控製時的國家不同了,這是不懂得不能控製的越國與不能控製自己的國家是同類情況的道理啊!人們評論齊國滅亡的根據,不是說土地和城鎮不存在了,而是指呂氏失去了統治國家的權力而被田氏取代了;評論晉國滅亡的根據,也不是說土地和城鎮不存在了,而是指姬氏失去統治國家的權力而被六卿獨攬。現在,重人執掌大權,獨斷專行,可是君主卻不知道把權力收回,集中在自己手裏,這說明君、王太不英明了。跟病死的人患同樣的痰病,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跟滅亡了的國家有同樣情況,這樣的國家是不能存在下去的。假如沿著齊國、晉國的老路走下去,想要使國家安然存在,那是不可能的。

【原文】

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貨賂不至,則精亂之功息,而毀誣之言起矣。治亂之功製於近習,精潔之行決於毀譽,則修智之吏廢,則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決智行,不以參伍審罪過,而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汙之吏處官矣。

【譯文】

君主身邊的侍從,品行不像伯夷那樣高尚,一日一尋找不到替他們效力的人,財物又弄不到手,那麼,不但修身之士和智謀之士靠純正廉潔和盡職盡責建立起來的功業就會被他們扼殺,而且還會製造出誹謗和誣陷的言論來。法術之士盡職盡責取得功績被君主的親信抹殺,純正廉潔的品行根據他們是否詆毀或讚譽來決定,這樣,純正廉潔和盡職盡責的官吏就會失去作用,君主的聖明就會被阻塞了。不按照功績評定人的智謀和品德,不經過驗證核實就定人的罪行,隻聽身邊的侍從和親信的讒言,那麼沒有才能的人就會在朝中任職,是非不分、欺詐貪賄的官吏就占滿職位了。

【原文】

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與相異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傑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

【譯文】

大國的禍患,是執政大臣過於受重用;小國的禍患,是身邊侍從過於受寵信:這是諸侯國君主共同招致禍患的原因。況且臣下犯有大罪過,就是君主有大的過失,因為臣下和君、王之間的利害是相互對立的。根據什麼這樣說呢?我認為:君主的利益在於讓有真實才能的人擔任官職,而臣下的利益在於本來沒有才能還想要得到職位;君、王的利益在於把爵祿授給有功勞的人,而臣下的利益在於本來沒有功勞還想要得到富貴;君主的利益在於讓豪傑之士發揮出才能,而臣下的利益在於結黨營私。因此國家土地被削減而權臣貴族卻富裕起來了,君主的地位下降而執政大臣的地位卻高起來了。

【原文】

故主失勢而臣得國,主更稱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譎主便私也。故當世之重臣,主變勢而得固寵者,十無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當死亡也。智士者遠見而畏於死亡,必不從重人矣;賢士者修廉而羞與奸臣欺其主,必不從重臣矣。是當塗者之徒屬,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汙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挾愚汙之人,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於上,臣有大罪於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譯文】

所以說,君主如果喪失了權力和地位,臣下就會竊奪國家政權,如果君主變到屬臣的地位,丞相就會取代君主。這就是權臣靠欺詐君主圖謀私利的原因。所以當代的執政大臣,一旦君主的權力和地位改變了,他們能夠仍然受寵信的,十個當中連兩三個都不會有,這是什麼緣故呢?是因為權臣的罪過太大啊。權臣中犯有重罪的,他們的行為是欺騙君主,依據他們的罪惡應當處以死刑。聰明的人見識遠大,恐怕受牽連被判死罪,一定不能跟隨重人去幹欺騙君主的勾當;有道德的人品行高尚廉潔,認為跟邪惡官吏欺騙君、王是恥辱,也一定不會追隨重人去幹欺騙君主的勾當。由此可知,重人的黨羽不是愚蠢到不知道欺騙君主會招致禍患的人,就是卑汙到冒死作惡的亡命徒。重人控製著這些一人,同他們一道,對上欺蒙君主,對下搜掠民財,相互勾結,串通一氣,迷惑君主破壞法令,擾亂百姓,致使國家危難,國土被削減,君主遭受勞苦和屈辱,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啊!臣下犯大罪的時候,君主不加禁止,這是做君、王的最大的過失啊:假使在上的君主有重大的過失,在下的臣子有重大的罪過,要想求得國家不亡是不可能的。

說難

【原文】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