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
生在茶鄉,從小種茶,采茶,炒茶,賣茶。嚼幾片茶葉,那一種唇齒留香的滋味,是童年最愜意的記憶。從小,伴著茶香,熟讀了《茶經》,也熟讀了詩詞。
茶是我一生的摯愛,對茶的癡迷,讓我做了一名茶藝師,幸好還有這麼一個職業還能讓我嗜茶成癮,不然,沒有考取大學的我,隻能回鄉種茶。
遇見宇寒的那天,我正在“春江水暖”茶社裏無聲地嚼茶。那天午後,茶社裏很冷清,這使宇寒和汪晶進門時,對拉門的門童說的一聲“謝謝”格外清晰。我對他們的禮貌頓生好感,忙上前招呼,便看到一對璧人般的宇寒與汪晶。製好茶,我退到一邊,遠遠地看到宇寒和汪晶在聊著什麼,總是汪晶在說宇寒在聽,說著說著兩人爭論起來,然後汪晶猛地站起,推開身邊的椅子轉身就走。我驚訝地看著宇寒,他低著頭不語也不動,一幅苦惱的表情。
良久,我走上前,用手試一試壺溫道:
“先生,茶涼了,要不要換壺水?”
他抬起頭,望著我,眼中,卻是人走茶涼的迷茫無奈。而那份無奈,竟那麼深深地打動我,似乎是心底深處的某種被塵封的記憶被喚醒了,我的心在那一刻竟有幾分說不明的心疼。
我慌亂地說:“綠茶是要熱飲的,不然傷胃。”
他的目光柔和了,輕輕說:“可不可以給我講講茶?”
茶藝演示是茶藝師的工作,我欣然應允,開始細細對他講解製茶奉茶的詳細過程。我將茶壺茶杯一一置於托盤內,將沸水緩緩澆過,一邊解說這叫做“溫壺燙盞”,以免沸水直接衝入冷壺再斟入冷杯,使熱度降低,茶味不易發散。然後放進茶葉,重新注水,倒掉,第一道是不喝的,用來清洗茶葉。我手執茶壺,來回遊走,邊演邊說:“聞香品茗、玉液回壺、遊山玩水、春風拂麵。”我將茶壺底在托盤沿上輕輕拂過,濾掉汁水淋漓,動作輕柔隨意,恰如春風拂麵,潤物無聲。然後,我將杯子夾至宇寒麵前,以茶水連點三下,說:“這叫‘鳳凰三點頭’,招呼貴賓的,表示三叩首。”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
宇寒目不暇接地看過,接起茶杯苦笑:
“什麼貴賓,隻不過是隻不懂茶的蠢驢罷了。”“此話怎講?”
“《紅樓夢》裏妙玉笑不懂品茶的人,說一杯為品,二杯便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我隻怕和蠢驢也差不多。”
“你也喜歡紅樓?”我掩不住地驚喜。
“是啊。”
210第一次在工作中遇到知己,這使我一掃往日的羞澀局促,落落大
方,侃侃而談。隻覺整個身心浸泡在茶溫裏似的快樂舒適。頭道香,二道濃,七道八道有餘香,那天,我們一直談到茶淡如水才散。猶覺口舌生津,餘香滿口。原來,談話的快樂竟比品茶猶甚。
自那以後,宇寒便成了我的常客。
我漸漸了解到,宇寒是大四的學生,汪晶是他的學妹,兩人彼此欣賞,性格卻不能相合,他的沉穩和汪晶的激進活潑很不合拍,相處三年,仍是不遠不近。我也漸漸知道,宇寒來自陝西農村,家境貧寒,孀母弱妹是他最不放心的記掛。臨近畢業,宇寒想回家鄉工作,汪晶想讓他留在杭州,她可以讓老爸為宇寒安排好一切,隻是這個“一切”不包括宇寒的老母弱妹。
我不能讓經濟拮據的宇寒成為茶社的常客,我開始單獨為宇寒製茶,在我的幽篁小居。我熟記宇寒的課程表,每當他沒課的下午我便情不自禁地盼望。他不能來的時候,我會神思恍惚,甚至於客人點花茶的時候,我會奉上專泡功夫茶的陶壺。其實宇寒很少讓我失望,許多個下午,我為宇寒製好每日不同的茶,做好與茶相配搭的茶點,音樂調至若有若無,可以聽也可不聞。我們談詩談詞,談茶談紅樓,也談宇寒的陝北老家。宇寒讓我看過老家的照片,黃土坡,滄桑的母親,眼光怯怯的小妹,讓我禁不住地心疼。
當我看到宇寒的親人,會不由自主地想親近,想憐惜,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我已愛上宇寒。愛上一個人,我很想對他的媽媽叫一聲媽媽,很想對她說一聲感謝,感謝她養育了一個這麼優秀的兒子。
我開始以宇寒的名義往那個陝北的小山村郵寄包裹,有吃的、穿的、用的。宇寒還在上學,而我已經工作,我有這個能力。這些,宇寒都不知道。因為有一次我往宇寒的錢包裏偷偷放了一些錢,被宇寒發現後扔還給我,好多天都不再來幽篁小居。後來他和一群同學來過茶社,那一大幫同學中也有汪晶。那一天,我沒有給他們製茶,我獨自在花屏後嚼著茶葉,好像在嚼著對他苦澀的愛。
我愛上宇寒,我決定向他攤牌。
又逢周日,宇寒邀我上山賞梅。滿山灼灼梅花,猶如我燃燒的快樂。
我說:“我們在山上種一棵梅樹吧,然後,我們每年的冬天都來收集梅花上的雪,把它埋在地下,到老了再取出來烹茶,你說好不好?”
宇寒閃爍著目光,隻說:“真是浪漫的想法。”卻未置可否。而後又顧左右而言他,我失望至極,卻隻有強笑。從來沒有和宇寒的談話這樣艱澀空洞。
通常茶倒七分滿,留下三分是情意。我後悔自己的莽撞。那天從山上下來,我們兩個都很沉默。
又過了好多個風朝雨夕,我每天獨自嚼著茶葉,苦苦地想知道那個答案,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
一日同宇寒遊西湖回來,我帶他回到幽篁小居,端給他一杯茶。我自己製的,特意為他製的,有冰糖有枸杞有蜜棗……甜甜的苦,苦苦的甜,清香冷冷,餘韻悠悠,正如,我對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