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輕鳳:千年等一回
槳聲燈影裏,天蒼蒼,水茫茫。秦淮夢裏癡望,淚長流,水長流,淚水盡頭人未還。人未還,秋字當頭,黃葉紛紛。煙雨樓內愁斷腸。桃紅柳綠又一年,又一年,琴聲寒,孤影殘,燈影槳聲裏,千年等一回。
每當金陵的日暮時分,我都會坐在秦淮河岸邊的煙雨樓上,麵朝靜若處子的秦淮河,麵對秦淮河來往悠然的船隻,一邊撫琴,一邊輕唱這首我自己作的詞。當我的琴聲和歌聲一起響起的時候,秦淮河上的風輕輕的吹落我麵上薄薄的胭脂,煙雨樓兩邊的揚花飄飄灑灑的落下來,落滿我的肩頭,落在靈動的琴弦上,落在冰冷的秦淮河上。一曲終了,淚濕滿襟。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秦淮河上的艄公、佇立在船頭的遊客抬頭仰望我的情景。一位白衣男子長歎一聲,悠然遠去,隱沒在秦淮河蒼茫的暮色之中。那位白衣男子說,青樓女子,能有如此的歌聲和琴聲,百年難遇,千古難聞。我知道,那一定是落拓不羈的文人。我再一次落下淚來。
可是他卻不是我日夜魂牽夢縈的那個人,他的聲音沒有他的喑啞而富有磁性。他的聲音絕世僅有,世間男子無數,平民布衣,王公貴族,無人能及。有如長河落日,大漠悲簫,亦如鬆濤破竹,回漩之水。我願意用世間所有美好的詞語來讚美他的聲音,在金陵這個到處都是畫船小舫,歌妓舞鬟,空氣裏彌漫著脂粉香氣的糜糜之都,他的聲章猶如破曉的陽光,一掃金陵粉都的陰媚之氣。這個突然之間闖入我生命的男子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然而他卻一腳踏中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隅,從此他再也沒有從我的心中走出來。他叫獨孤及,一個超凡脫俗的名字。我叫獨-孤-及-。當我站在煙雨樓上扶攔問他的時候,他站在樓下如潮的人流中,回過頭來,一字一頓的對我說。我看見了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如撕裂的天空,每個女子看了都不免驚心動魄。
煙雨樓一年一度的繡球大會在桃紅柳綠的時節旗鼓囂然的召開。人們從四麵八方湧來,擁擠在煙雨樓對麵那條並怎麼寬闊的街衢上,從這頭到那頭,凡是能望見煙雨樓的地方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煙雨樓周遭的街坊、酒肆、貸鋪的樓道上也擠滿了熱情高漲的看客。無論尊貴與卑賤,摩肩接踵,你推我搡,企圖搶占絕佳的位置,翹著以盼激動人心的一刻,最近距離的一睹繡球小姐的國色天香與傾城之貌。麵對如此聲勢浩大的繡球大會,前一任繡球小姐紫娟,當另外兩名青樓女子輕輕的為她撩開紫色麵紗的時候,紫娟望見下麵暗湧的人流猶如堆積在一起的螻蟻,一股強烈的惡習心感湧遍全身,在樓下人們如海濤驚雷般的呼喊聲中,紫娟頭昏目眩,猝然倒地。在倒地的那一瞬間,紫娟手中的大紅繡球像一灘血自空中落下,落在瘋狂的人群之中,落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竟無一人獲取得,然而紫娟這一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當煙雨樓的老板娘宣布由於繡球小姐突然暈倒而不得不立刻停止這次繡球大會時,樓下一片嘩然,怨聲鼎沸,久久不肯離去。
這是我第一次經曆煙雨樓的繡球大會,也隻有煙雨樓舉辦的繡球大會才會有如此的聲勢。煙雨樓是金陵十大青樓之首,在她身下的望月樓、鳳樓原本和煙雨樓隻有一裏之遙,卻因為煙雨樓的存在搶盡了它們的風光,終究再也無法支撐門可羅雀的慘淡經營,舉家遷到中原富庶之地洛陽去了。
今年是我進煙雨樓的第五年,剛進煙雨樓的時候我隻有十五歲,現在我已經二十歲了。像煙雨樓的每個女子一樣,我對時光歲月的易逝沒有任何傷感的情緒,我們的生活靜如死水。但是,我們對衰老卻感到深深的恐懼,額間眉角任何一絲若有若無的皺紋都會令我們憂慮萬分,而那些青春早已遲暮的半老徐娘企圖用濃重的粉霜抹去歲月的溝痕,而一旦粉霜剝落,鏡中的那張蒼老的臉隻能使她們愈加傷心。煙雨樓的秋蛾就是這樣一位半老徐娘,秋娥曾經是紅遍金陵的風月女子,而今她卻隻能接待最下等的客人,整日枯坐在梳妝鏡前,懷抱著曾經讓她耀人耳目的琵琶,望著鏡子裏麵的那張臉,癡了,呆了,半天才神情恍惚的呢喃了一句,這是我麼?接著開始哭泣,大喊大叫,摔碎了鏡子,扯著自己的頭發,頭發上的銀釵哐哐的掉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悲愴的聲響。秋娥著了魔似的,衝出閣樓廂房,向樓下後院跑去,出了院門,到了秦淮河邊,就那麼幹幹脆脆的跳了下去,再也沒有上來。
像秋娥這樣死去的風月女子,煙雨樓裏有很多,每當我回想起我五年風月生涯的如煙往事,每當憶起那些死去的姐妹的容貌,我都會忍不住落下淚來,想象著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她們那樣香銷玉焚、淒慘的死去,心裏就有一種隱隱的痛。但是,我時時刻刻告訴自己,既然命中注定你要走這條路,那你就好好享受這條路上的荊棘與鮮花吧。所以,在心態上我比煙雨樓任何一個女子都來得從容與淡然。
今天是我第四次經曆煙雨樓的繡球大會。我是這次繡球大會的繡球小姐,我已經連任四屆煙雨樓繡球大會的繡球小姐了,人們都說這是我開創的一個奇跡,以往煙雨樓任何一個女子都無法做到我這一步。我依稀記得,五年前的繡球大會,當紫娟倒下去的時候,我聽到下麵人聲鼎沸的人群當中有人呼喚我的名字,他們要我代替紫娟把繡球大會繼續下去。那個時候,我進煙雨樓還不到半年,當時我正坐在閣樓廂房裏繡一朵蓮花,當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的時候,大號繡針就紮進了我的手指,殷紅的血慢慢的滲出來,彙成一滴滴在藍印花布上,恰好是一朵血色蓮花。我想,明年的這個時候,樓下的那些人應該是為我瘋狂了吧。不出我所料,第二年我就站在了煙雨樓上,麵若桃花,笑對樓下的人山人海。
今年的陽春三月,秦淮河兩岸的桃花燦爛如霞,微風吹拂,桃香十裏。桃花隨風飄落在秦淮河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秦淮河一江春水東流去。煙雨樓後院牆角裏的一棵夾竹桃已經有五年沒有開花,然而在今年的春天卻開出了碩大的花朵,引來成群結隊的蜂蝶競先翩然起舞。當我親眼目睹枯木逢春這一絕世景致時,我喜極而泣。我想,這應該是個好兆頭頭。冥冥之中,我感覺到我期待多時的東西已經降臨。
今年的繡球大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熱鬧,我坐在閣樓廂房裏就已經嗅到了外麵如錢塘潮水般的喧囂氣息。煙雨樓門前的羯鼓震天,胡笳鵲起,精彩的舞獅大會暫時平熄了躁動的心,但更遠的人們由於看不到舞獅大會的情景隻能眼巴巴的耐著性子期待著最為關鍵的一刻的到來。但是大會必須有條不紊的進行。舞獅大會結束後,便是煙雨樓舞妓的集體表演,她們表演的是《霓裳羽衣舞》。據說《霓裳羽衣舞》異常精致。表演難度在眾多舞蹈中首屈一指。金陵所有青樓也隻煙雨樓才有實力演出這樣的舞蹈,這也是煙雨樓生意心隆、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這是一場感官的盛宴。弦樂笙簫琵琶琴,各種樂器一一派上用場,以天地為舞台,舞妓們的靈逸飄動的長袖薄裙和流光溢彩的金釵銀簪交輝相映,為圍觀的看客表演了一場空前絕後的集體舞。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為了我的出場而做的鋪墊,人們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我曇花驚現的那一刹那。當舞妓們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悄然隱退的時候,我知道,下一卡步該輪到我出場了。當我從軟榻上緩緩起身的時候,我透過紫帳珠簾又看見了那名在煙雨樓對麵秦淮客棧飲酒的男子。我很驚詫,如此浩蕩的人流卻沒有遮檔住他的身影。這是我第二次看見這名男子。第一次是在枯木逢春的那一天。八仙桌上依然放著一把劍,我不知道在金陵這種歌舞升平、繾綣安逸之地劍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喝酒依然不用酒杯,仰起頭,清冽的酒自然的倒入他的嘴中,卻不曾見一滴酒溢出來,姿態雅然。依然是一副冷然自若的神態,盡管外麵是如何的電閃雷鳴,他依然故我,不為所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偽裝,因為我看不清他的臉和眼睛,也就無法窺視他的內心的波瀾。所以,有那麼一刻我非常渴望他回過頭來朝煙雨樓這邊看上一眼,好讓我看一看他到底長著一副怎樣的堂堂之貌。可是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朝這邊看上一眼,我很失望,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超凡脫俗的男子。總之,我對他充滿了好奇。
終於該我出場了。我步履輕盈,款款而出,當我整個身影出現在萬人矚目之下時,煙雨樓對麵的整條街衢刹那間鴉雀無聲。而此刻,我內心亦波瀾不驚,這樣的場麵我已經曆,也早已習慣,我似乎天生就有駕馭這種場麵的能力。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倒在萬人矚目之下的紫絹,我想,我是不會像紫娟那樣的。兩名青樓女子撂開了我的麵紗,我的絕世之貌一覽無餘的展現在世人麵前,我微笑的眼睛裏隱含了一種憂慮的風情。數秒之後,我頭上的白紗又垂了下來,世人再也看不清我的容貌,我卻能看清下麵每一個人的神態。樓下又開始雷動,一半是火山,一半是冰川,看到人的眉飛色舞,興奮不已,沒看到的人捶胸頓足,抱憾終生,因為誰能預料下一次的繡球小姐還會是同樣一個人呢?我看見一個人突然從人群中蹦出來,口裏語無倫次的呼喊著,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人瘋了一般在密不透風的人牆中東撞西撞,被絆倒在地,不稍一刻被湧上來的人群踩成了肉泥。這樣的事情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發生,我第一次目睹的時候,心裏很難過,僅僅為了親眼目睹絕色女子的沉魚落雁之貌而不惜犧牲生命,我覺得太不值。而現在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生若浮萍,命運未卜,身陷囹圄,遭世人踐踏,又有何能管他人閑事呢?可是我一直期待的那個人,那個在秦淮客棧飲酒的男子卻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我有點沉不住氣了,那個男子沒有理由比我更冷靜。
接下來我正襟危坐在我那架九鳳紫漆琴麵前,開始為眾人彈奏譽滿天下的悲歌--《何滿子》。我冰冷的手指輕輕的觸摸九鳳琴的琴弦,一種尖利的疼痛滑過指間,沉睡的記憶又被喚醒,往事如昨。這架九鳳紫漆琴是皇上的禦賜,而另一架掛在我閣樓廂房牆壁上的九鸞紫漆琴屬於我的孿生妹妹,也是皇上的禦賜。如今我妹妹已人去琴在,每當我取下那架寂寞的九鸞琴,為其輕輕拭去上麵的塵埃的時候,我都不禁淚流滿麵。我想念我的妹妹,我想念我純潔堅貞的妹妹。我妹妹死於七尺白綾,而我憑借皇上禦賜的那架九鳳紫漆琴以及那首悲歌《何滿子》在天子眼下獲得一次重生的機會,從那個人間地獄裏逃了出來。
我不知為什麼要在這個類似於節日慶典的日子裏彈奏如此悲傷的歌曲,這已經是我第四次在如此浩大的場麵彈奏這首悲歌了。我不知道每年都來參加繡球大會的人會不會感到厭倦,或許他們並不在乎我的琴聲,僅僅是為我的的容貌和身段而來。樓下的人那麼多,真正能懂得我琴中悲苦的人又有幾人?我沉浸在悲傷的往事當中無法自拔,曾經囚牢般的歲月,身世的飄零,人間的繁華與蒼涼,盡在我指間的琴聲之中,一曲終了,淚落琴弦。這時候,微風拂來,屋頂上的斑鳩倏的一聲飛向空中,滿城的柳絮飄將下來,我知道那是上蒼的眼淚。
樓下又一片嘩然,因為繡球大會的第二階段最後一個活動拋繡球就要開始了。樓下的男子,誰要是有幸接住我的繡球,那麼今晚的春宵一刻我就屬於誰。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秦淮客棧的那個男子,他依然在飲酒,全然不顧我目光的灼燙。我想把繡球扔給他,因為在我看來他是一個超凡脫俗的男子。隻是他離我太遠,憑我的綿薄之力再怎麼扔也扔不到他的麵前。我掃視了一下樓下諸位男子,沒有一個是我中意的,然而他們卻摩拳擦掌,早已做好了爭搶繡球的準備。我徹底失望,緩緩的舉起了繡球,然而,就在我欲拋下時,那個飲酒的男子終於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間,四目相對,宛若驚鴻,我心醉神迷,拋繡球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奇妙的感覺,那個男子的眼神流露出來的浪漫不羈的神韻氣質完全擄獲了我。我仿佛等了四年,終於等到了它的到來,但是那個男子,僅僅隻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飲他的酒去了,內心的翻江倒海幾乎讓我崩潰,我終於不再抱任何幻想,閉上眼睛,把繡球拋了下去。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一名白衣男子如白鶴晾翅般的疾速的掠起,踩著眾人的肩頭,騰空一躍,穩穩當當的接住了繡球,然後在空中回旋了片刻,飄然落地。我絕然沒有想到接住繡球的人竟然就是在秦淮客棧飲酒的那個男子,我滿臉詫然,恍如夢中。他果真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他捧著繡球,站在人群當中,向我笑,他的笑容像撕裂的天空,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後來這驚奇的一幕被巧舌如簧的說書人娓娓描述成一個動人的傳說,那個身輕如燕的男子就是傳說中的主角,而我隻不過是他的陪襯而已。
日暮時分,天邊出現了一道美麗的彩霞,我在眾人的耳目之下轉身離去。當他們再也看不到我的時候,他們開始把目光投向那位男子,那位男子在晚霞的映照下愈發顯得氣宇軒昂。眾人的目光或是欣賞或是豔羨或是忌妒,當然還有仇恨,更多的人隻是用市井俚語罵了幾句粗鄙的話,然後悻悻的離開了。一袋煙的工夫,街衢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而那位男子,被煙雨樓的歌妓眾星捧月式的簇擁著,引進煙雨樓的廳堂。這些風月女子用含情脈脈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言談舉止充滿了輕佻,妖嬈之氣。
就是這樣一名男子,闖進了我的生命。
後來他告訴我,他叫獨孤及。一個超凡脫俗的名字,他紿終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
我在煙雨樓最華麗的廳堂等待著獨孤及的到來。每年的這個時候這樣一個人都會被煙雨樓尊為最上等的客人來禮遇,無論貴賤。因為煙雨樓的老板娘認為,這樣一個人一定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當然會給煙雨樓帶來更多的福氣。煙雨樓偌大一個廳堂中間放著一隻齊肩深的橢圓柱形木桶,濕熱的水冒著氤氳之氣,水麵鋪滿了清香四溢的桃花,這是下人們從十裏之外的萬畝桃園采摘而來。我半躺在木桶裏等待著獨孤及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