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另一座城市的病房裏。
具體是在衛星地圖上的什麼位置還不清楚。光憑天花板上的蜘蛛網形狀是看不出來的,不,或許也有區分的辦法——有些城市的蜘蛛網是集中營風格的,有些城市的蜘蛛網沿襲了封建時代的建築手法,隻是不為普羅大眾所獲知而已。
我看了看四周,是獨立病房,既沒有病友也沒有別的病床。消毒水的味道聞起來有種粉飾太平的偽善味兒,牆上找不到掛鍾,仿佛暗喻著時代可有可無。依稀可以聽得到孩子們的互罵聲和汽車司機的吐痰聲。這麼看來,窗外應該就是充滿希望與陽光的道路了吧。
觸手可及的地方擺著一張折疊椅,假如心血來潮的話,大概誰都可以坐在那裏翹起二郎腿或吹著口哨欣賞我的睡姿,看我有沒有做不該做的夢,有沒有說不該說的囈語。想到這裏,我不由苦笑著推開了床頭的窗戶,一股渾濁的熱風偏了進來,我隻好重新關上了窗。
窗台上放的是一盆晶瑩剔透的鈴蘭,而不是莫迪阿諾的《暗店街》,這是值得慶幸的,至少證明了我不是王小波筆下的人物,免去了世界會因現實的沉淪而嚴重扭曲之虞。但也不至於有心安理得之感,鈴蘭是有毒的,在《北歐女神傳》裏,普拉緹娜就是在鈴蘭草原上吸入了大量的花毒之後死在路西歐的懷裏的——他們本來打算從體製裏出逃來著。不過,一兩朵鈴蘭構不成那樣的殺傷力,反而可以起到淨化空氣的作用。它的花可以提取高級芳香精油,是一種不外傳的法國香水的主要成分,18世紀的時候多用於政治暗殺。19世紀的時候又成了某種催情藥的代名詞,是在英國皇室的讚助下用鈴蘭和墨西哥蒼蠅配製而成的。到了20世紀中期,鈴蘭又被某些村落的婦女當成了可以利尿的藥療食物,在醫學不昌明的時代,自然法則主宰著關於生殺予奪的一切,那真是一個無可比擬的時代。
時間慢慢推進到二十一世紀的現在,鈴蘭成了可以淨化空氣的盆栽——時代在變遷的同時,事物也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呈現出判若別境的麵貌,一些在從前看來值得歌功頌德的事,如今想來不過是昆蟲體內的時間密度——狹隘的身軀蒙蔽了一切。
可以從鈴蘭有毒聯想到曆史大潮,看來我的腦袋沒出什麼問題,依然荒謬得無以複加。
我回過頭來籲了一口氣,肋骨已經用手逐一審查過了,沒有骨折的跡象,嘴巴裏的牙齒也用舌頭來回掃描了一遍,同樣沒有偷渡在外的家夥。假如我是一台蒸汽機的話,大概連貝多芬都在零件方麵挑不出毛病來。無論怎麼看,我都“不像”是抱恙在身的人。為什麼一覺醒來的時候會睡在醫院裏呢?
正想下床遛達幾步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年齡在二十歲左右,長得白白淨淨的,精神抖擻,步伐有力,恍惚之間,反而給人一種背地裏偷偷搞傳銷的印象——因為形象實在太過浩然正氣。
不管對方是誰,有著什麼樣的人生也好,叩開其心扉的第一步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打招呼。
於是我說:“你好。”
沒有任何反應,我的聲音像投入黑洞裏的流星一樣不知去向,想來上訪者的悲哀也莫過如此。她徑直走過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個長相平凡的女孩,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地方隻有萌呼呼的劉海而已,倒不是說全然沒有魅力,較之外在形態,她的吸引力或許更傾向於別的方麵——說不定是搞傳銷的時候,說不定是被潛規則的時候。她就這麼坐在我麵前,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往前傾著,使得鎖骨附近的汗珠一覽無遺。還饒有興致的側著腦袋,仿佛在聆聽宇宙的運轉聲息——或在嗅著我衣兜裏的銅臭味。
她的到來使我耳目一新,正打算用“哦哈喲”重新問候時,她開口說話了。
“打針喲,你自己脫褲子吧?”
“打針?打什麼針?”我吃了一驚,不由膀胱一縮,下意識的把毛毯拉到了腰上。
“哈哈,瞧你嚇的,要不是朋友托我照看你,我肯定放任大夫訛你,隨便給個睾丸癌什麼的,先把你的錢包榨幹再說!”
“朋友?”這一字眼使我精神一振,“是把我送來這裏的人嗎?”
“嗯,他勸我最好還是不要和你交談為好,否則會危及貞操的,就算不是,也會神魂顛倒。”
“怎麼會呢?反過來說還比較符合常理。”
“他說你是中國的泰勒·德頓,危險係數不在一日三餐之下,泰勒·德頓知道麼?”
“《搏擊俱樂部》裏的肥皂商人?”
“嗯,對!布拉德·彼特演的,帥得簡直沒治了!”
“哈哈哈……我大概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猜出來了吧?他說的是真的嗎?”
“雖然比不上布拉德·彼特,但我的確在策劃一起……很好玩很刺激的社會性活動。”
“你這人,我行我素慣了是不是……我問的又不是這個!”
“嗯?失禮了,那你問的是什麼?”
“和你交談真的會危及貞操嗎?”